2、對不起
七天之後。
「慕先生，對不起……」
一名年輕俊朗的醫生步伐沉重地邁出手術室的大門，他高大的身軀沉默著擋在那堵門前。
慕文緩緩閉上雙眼，眼前是深不見底的黑，彷彿地獄之門在他的面前豁然敞開。
他立在原地，沉默了好久好久，才緩緩開口道：「讓我進去，看她最後一眼吧……」
醫生沉默著側讓出只容一個人進出的空隙。
無言的悲傷籠罩了整間房間。慕文將手掌輕輕放在女兒的小臉上，慢慢撫摸到了她毛茸茸的後腦勺上，那些細碎柔軟的乳發現在還不能紮成小辮子！
淚，在一個男人的眼眶中肆意洶湧，漸漸匯聚成河、成江、成海。
慕文高大的身軀在一張窄小的病床旁邊，縮得幾乎像個小孩子。
當他終於有力氣站起身來，他只是咬了咬牙。
「不要…告訴我的妻……」
年輕的醫生點點頭，仍然靜默。忽然有什麼東西飛過他的腦海，他才想起那件事，猶豫了片刻，他還是袒露。
「之前那名女嬰，已經被送往金山孤兒院了……」
「金山？」
慕文擰緊了眉頭，那裏孤僻荒涼的風景席捲過他的腦海。
他低頭思索了一會，「我…可不可以領養她？」
「啊？恐怕……」
醫生微微愣了一下，他瞟了一眼慕文，似乎暗示他太年輕了，但還是說到：
「這事，還得去問孤兒院。」
先前他們折騰了好久，才推翻慕文和女嬰的關係，現在還得倒騰回去。
年輕的醫生不禁嘆息一聲，「也許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吧……」他默想。
……
慕文來到金山孤兒院的時候，第一眼就認出了那名還在和志願者較勁的女嬰。她裹着髒兮兮的粉紅色棉衣，一張小臉上，只有那張眼睛大得觸目驚心。
慕文看見她的第一眼心就咯噔跳了一下。
「哎喲，小寶貝，你就吃一口吧……」
年輕沒有經驗的志願者，面對這個挑剔又苛刻的小魔君，全然沒有一點法子。手裏的奶瓶被打翻了三四次，還是內有給她喂進一滴奶水。
「我來試試吧……」慕文自告奮勇上前，表示願意幫助。
志願者投向他的目光里充滿了感激，幾乎像是在面對一位救世主。
慕文小心翼翼用左手抱起女嬰，將她舒舒服服環在自己手臂里，右手才慢慢將奶嘴輕輕遞到女嬰嘴邊。
女嬰其實早就餓壞了，礙於剛剛年輕女孩動作十分粗鄙，她被弄得非常不舒服，才一直餓著肚子堅持抗議。
現在躺在慕文懷裏，她安心舒了一口氣，乖乖地吃起奶來。
年輕的女孩看着這個小傢伙竟然也可以變得這麼乖巧，不禁對慕文投去欽佩的目光。
金山孤兒院裏其實早已人滿為患，因此慕文的領養手續一路暢通無阻。
自此，那個小女嬰就是慕家的一份子了。
回家路上，慕文給那她琢磨了一個動人的名字：慕花爭。
小傢伙依舊笑嘻嘻，似乎對這個名字還挺滿意。
……
白心眉入院七天，幾乎要將醫院上下鬧得天翻地覆。三四個護士輪流監視着她，警戒之高，幾乎像是在關押一頭極度危險的猛獸。
「慕太太，那個真的不是你的女兒！」
剛剛，白心眉又趁護士不留意偷偷闖進產科，差一點釀成大禍。
「不……那是我的妍兒……」白心眉咬着嘴唇，聲音嘶啞，她總懷疑偷走自己女兒的那個惡棍就藏匿在這群人中間。
「你們……還我妍兒！！那是我的妍兒，是我的女兒！！！」
她突然敏捷地跳起身子，用力抓住一個嬌小的護士，發了瘋一般拚命抓撓那名護士。
「你還我的妍兒！還我的妍兒！！！強盜！騙子！！！」
所有人都告訴她，妍兒跟她爸爸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可是她們怎能騙得過她、慕文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拋下她而私自帶走女兒！
護士們焦灼不已，努力扯開發瘋的白心眉。但白心眉的手像得了神力一般，四五個女孩合力還是掰不開。
「心眉！心眉！妍兒在這裏。」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頓時鬆動了白心眉緊抓的手。
心眉扭頭一看，慕文站立在門框邊上，懷裏抱着一個熟睡的女嬰。
「妍兒在這裏。」慕文微微一笑。
白心眉立刻掙脫護士們，痴痴地跑到慕文身邊，她含着淚花凝視着那張小臉蛋，一把抱住了她，分外親昵地蹭著女嬰的臉蛋。
「妍兒，我的妍兒，媽媽可想你了……」
看着那個假妍兒矇混過關，眾人才長舒一口氣。
只是，一個護士忽然用手肘碰了碰同伴，小聲說道：「她女兒不是送到太平間了嗎？這個女嬰，又是哪裏來的？」
同伴立刻噤聲虛她一聲，「別多問！不怕她聽見。」
周圍頓時安靜了，只有白心眉歡欣地抱着女嬰嘰嘰喳喳依靠在丈夫懷裏，滿臉嬌羞與幸福，跟個新出嫁的小媳婦似的。
慕文挽著妻子的腰，小心護送她離開醫院。
末了，心眉似乎回想起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她又扭頭走了回去，周圍的醫生和護士剛剛放下的一顆心頓時又提到了嗓子眼，張大了眼睛緊盯着白心眉一舉一動，隨時準備捉拿。
只是，白心眉笑意盈盈，還有點不好意思的，「哎呀，住了這麼久，給大家添添麻了，真是不好意思！」
醫生尷尬地笑笑，「沒事沒事，能送你出院，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白心眉似懂非懂，望着四周凌亂不堪的房間。
「那些床單、窗帘……怎麼……該不會是我撕的？」她的臉上頓時染了一圈紅暈。
「對…對不起！肯定我又夢遊了！我……我來理……」
「不用！不用！放心交給我們！」護士手忙腳亂立刻進行清理。
白心眉誠懇道歉過三，醫生護士才平安送走了她。
她離開的時候，還在慕文耳旁呢喃了一句：「這家賓館的服務態度，還挺好的……」
慕文摟了摟嬌妻，目光飄遠，「是…是嘛……我們回家吧。」
「嗯。」尋常時候，白心眉還是小鳥依人的。
到家之後，慕文就整理了所有的行李，並且拿出了自己僅剩的全部積蓄。
白心眉嘆息著望着那一隻手就能全部握住的紙幣和硬幣。
「這就是全部了？」
慕文無奈地點點頭。
心眉抱着女嬰，瞅瞅丈夫和懷裏的孩子，低頭沉默了許久。
「明天，我們回家吧。」
慕文微微愣了一下，這句話，放在三年前，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從白心眉口裏說出來的。
她本是那樣心高氣傲的一個人，作為世家之獨女，面對榮華富貴，她說丟就丟，全然無所顧忌。
而現在，她只是一個普通人的普通妻子，再也回不到當初那個無憂無慮的貴家小姐了。
慕文的眼睛頓時變得幽深不可測。
當初他信誓旦旦，會照顧她一生一世，而今嘗遍辛酸，卻不得不以謊言遮掩喪子之痛。
「嗯，好。」慕文良久，才訥訥道。
「文，我只是很想回家，看看父母了。」心眉揉了揉太陽穴，「為人父母后，我才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恨他們。」
她的銳氣和鋒芒，已經在這場經年的私奔中被消磨得所剩無幾了。
「我想，他們也會理解我們的，會原諒我們的。」心眉頓了頓，擰緊了眉毛，「不，是我。這一切，自始自終，都是我犯下的錯誤。」
逃婚是她，私奔也是她，這麼多年漂泊無依，全部都任着她的性子來。
只是心眉沒有看見，慕文眼中深深的愧疚。他無父無母一個孤兒，何德何能承蒙白家大小姐喜歡，私定終身。三年風餐露宿，她也沒有怨他。
「但願有一天，我們不會變成一對令人討厭的父母吧。」
心眉忽然笑笑，憐惜地注視着懷裏的孩子。
「之前，你說要給孩子改個名字，改什麼？」
「花爭。」
「好吧，叫什麼都依你。但她以後做什麼，可得依我。」
慕文微笑，他會和她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