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佔地為王

墨北微早先就放開精神力探察過，知道牙狩的狀況不是很好，匆忙之間射出瞭望舒劍。

事實證明，墨北微御劍打人的本事的確是一等一的好，一分的偏差也沒有。

等到那柄纏繞着火焰的紅色長槍被擊開，她的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原本想要繼續攻擊的動作也就停下，反而叫回瞭望舒劍。

——髮夾在導力器中嗡嗡作響，右手的指環不斷顫動。這柄長槍就是這個世界的［任務物品］！

好險——！

墨北微不由得想到。她還真沒考慮過，假如任務需要的道具脆弱一點，不小心被打爛了會怎麼樣。如果發生那種情況，不會判做任務失敗吧？總之，這次僥倖沒事，下次可不能再犯錯，不是所有東西都禁得住望舒劍全力一擊。

不管墨北微想了什麼，表面上看來，她依舊是平靜冷漠的神情——事實上，被兜帽半遮著臉，別人根本看不清她的神情。

在安倍晴明看來，身形嬌小的黑衣妖魔審視着己方，幾息之後，對方有了動作。

藍色的光從她手中的長劍上放射出來，一道冰棱劃過空氣，直直地指向掉落在地面的緋炎長槍，恰好擋開了想要拿回武器的神將騰蛇。

深色短髮青年模樣的神將眯了眯眼睛，如同火焰燃燒般的灼灼金瞳添上幾分怒色。

「妖魔——！」

他冷叱一聲，也不再管地上的長槍，雙手燃起兩條火蛇，腳一蹬地，向著飄浮在半空中的黑衣妖魔襲去。

「嘗嘗地獄的業火，慢慢地懺悔吧！」

這一聲宣告帶來的是彷彿能燒盡一切的烈焰火海。

黑色的身影迅速被吞沒。

火光衝天而起的瞬間，一聲巨響打破了夜空的寂靜。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如同野獸怒吼的聲音。

原本被神將們困住的牙狩因為騰蛇的離去獲得了自由，正好看到火焰燃起，心中陡然升起的怒氣促使他在思考之前做出了動作。

如同人類的模樣逐漸消失，體型疾速膨脹，厚重濃密的銀色毛皮在火光的映照下閃閃發亮。

那是——

超乎人類想像的巨大的妖魔。

銀色毛皮的犬妖周遭也燃起了火焰，先是紅色，隨後變為黑色。

巨型犬妖輕易地踢飛了纏鬥的神將，緊接着在神將們詫異的目光中衝進了金色的火海之中。

「嘖……」

斗將勾陳將筆架叉收回腰間，一手捂著左臂的傷口，皺起了眉。

「衝進騰蛇的火焰里，真是愚蠢。」

雖然說着批評的話，她的語氣里卻有些不同的東西。

同樣在犬妖剛才的攻擊中受傷的玄武咳了幾聲，擰著眉說：「他想做什麼，找死嗎。」

騰蛇的火焰就是地獄的業火，可以燒盡一切。這正是騰蛇被稱為凶將，被人畏懼的原因。

這頭犬妖是不知道騰蛇火焰的危險，還是明知道這一點仍然要進去……

神將們面面相覷，在詫異疑惑之餘，多少有些不自在。

小女孩模樣的太陰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難道那頭大狗進去救人？它是妖魔哎，怎麼會做這種事啊，會死的！」

太陰一句話揭破了神將們思索的問題，導致現場的氣氛更加怪異。

安倍晴明扣緊了手中的念珠，清澈的雙眸寫着疑惑。

「妖魔……也會有這樣捨生忘死的情誼？」

他從未遇到過這種情形。

金色的火焰烈烈燃燒，逐漸透出了明亮的白色。

那該是昭示著成功的色澤，此刻卻無人歡呼。

明明是值得慶賀的降妖伏魔大功告成的時候，卻沒有神將覺得高興，就連放出了業火的騰蛇也是如此。

生性較為慈悲溫柔的水將天後不忍地別過頭去。

「喂，人類，還有甘願自降身份被人類驅使的神將們，你們聽着，我們魔族，一旦認定了夥伴，就絕不會背棄！」

灰綠色長發的妖魔從一個牆頭跳下來，抱起雙臂看着安倍晴明，挑釁般地揚起下巴，鉛灰色的眼睛映出冷漠和鄙夷。

「我們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類。」

「你！」

藍色長發的神將手中大刀一動，還沒劈下來，就被晴明制止了。

晴明驟然遭到妖魔的嘲諷，竟在生氣之前先感覺到奇妙。

今天這是怎麼了？

拿着神劍的魔族，為了同伴不顧生死的妖魔，現在出來一個對陰陽師冷嘲熱諷的妖魔？

「你不怕？」晴明挑起了眉，晃了晃手中的念珠。

百識咧嘴大笑，「我害怕的話，你會收起咒具？反正結果都一樣，有什麼好怕的。何況……」他眨了眨眼睛，向著火海那邊怒了努嘴，「我要是受了傷，會有人幫我討回來。我敢肯定，最後一定是你們這邊比較慘，哈哈哈。」

百識放肆地笑着。

百識的態度自然激怒了十二神將。

脾氣火爆的青龍顧不上主人晴明的阻攔，雙手持刀柄，往前一揮。

鏘。

一面水鏡擋住了青龍的攻擊。

是天後。

天後看着青龍，搖了搖頭。

「算了吧，青龍。」

青龍怒氣沖沖地吼道：「他侮辱晴明！」

「我只是陳述事實，你何必激動？」

百識滿不在乎地背過身去。

白色的火海倒映在鉛灰色的眼中，給冷色調的眼瞳增添了幾分灼熱。

過了會兒，百識緩緩露出了笑容。

「看着吧，你們非常榮幸，能夠成為人間界首次見到魔女大人真面目的人。」

這句話里異常明顯的推崇之情使得晴明和神將們起了幾分好奇。

百識單膝跪下，仰望着半空中明亮的火海，神情逐漸透出狂熱與痴迷。

輾轉百餘年，反覆的尋找，反覆的背叛……這一次，會怎樣？

百識的動作讓人不解。

太陰是個有話就說的直脾氣，當即咋呼道：「喂，被騰蛇的火焰燒到，死定了的，你……你不是頭怎麼了吧？」

百識彷彿根本沒聽到太陰的話，只顧著盯着火焰。

砰的一聲，白色的火海中炸開一朵藍色的冰花。

晶瑩的冰粒分散開來，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就像提前到來的冬雪般。

驟然颳起的狂風吹得火勢散亂，清晰地露出了火海中央的情形。

一道半透明的藍色光柱籠罩着中央的區域，隔開了火焰，冰雪和狂風正是從裏面吹出來的。

不過剎那的工夫，白色的火海已經只有微弱的火苗，地面更是積了半尺的雪——嚴格來說，大部分都是冰渣而不是雪花。

藍光陡然強盛，向著四周擴散開，徹底熄滅了火焰。

兩個身影輕盈地躍了下來。

骨鎧銀髮的青年，還有，白色衣裙的少女。

兩人似乎完全沒有受傷，身上全無燒傷的痕迹，反倒有些其他的變化。

黑髮白衣的少女身上濃烈的血腥氣和妖氣全都不見了，餘下的只有清冽的靈氣。

這個變故讓晴明愣了愣，隱約起了某種猜測。

「姑娘……莫非不是妖魔？」

墨北微剛剛全力發揮瞭望舒的力量才熄滅火焰，身體頗有些不適，這時候聽到這句話，立刻有幾分不悅。

「我哪裏像妖魔？」

晴明又愣了一會兒，開口的時候換成了漢語。

「姑娘是唐國人？」

墨北微下意識地使用了精神異術，感知相連后，她毫無語言理解障礙，於是，她沒有發現晴明更換語言這種稱得上體貼的做法，說話的時候，仍然帶着三分不悅和冷漠。

「唐？……姑且算是。這裏是哪裏，你們是誰，為什麼攻擊我們。」

墨北微的話里雖然有些不滿，但還夠不上殺氣的程度，再加上沒了那件積聚了濃烈妖氣的斗篷，現在的她怎麼看也沒有之前的危險。

於是，十二神將也好，晴明也好，都下意識地放鬆了警惕。

——事實上，一個能在魔界生存下來的人類，絕對比在人界生存下來的魔族危險。這一點，很快未來的大陰陽師和他的神將們就會認識到。

晴明笑了笑，對騰蛇和青龍揮了揮手，阻止了兩人再次出手的念頭。

「原來是唐國的貴客。這裏是平安京，在下晴明，是一位陰陽師。」

「陰陽師就相當於法師、道士一類的人。」百識插了一句。

墨北微點點頭，平靜地追問：「你為什麼攻擊我們？」

晴明眨了眨眼睛，看看墨北微，再看看她身後的犬妖，不由得失笑道。

「事實上，不是我們先動手的。」

墨北微聽了這話就看向牙狩，得到確認后迅速轉頭看晴明，斬釘截鐵地開口。

「你們以多欺少。」

素來習慣於打群架的神將們被說得一愣。

以前沒有妖魔鬼怪抗議過這點吧？

晴明倒是沒什麼不好意思，坦然回答：「以人類之身獨自應戰妖魔，太過勉強，藉助外力也是一種方法。」

墨北微瞄了晴明一眼，挪開視線，哼了一聲。

「弱者的借口。」

「你不要太過分！」

青龍氣不過，衝上前來，一手指着墨北微，「和妖魔混在一起，你又算什麼東西，在這裏口出狂言！找死！」

青龍話音未落，一道白光擦着他的手飛過又迅速消失，直到他說完，手腕上才迸開一道口子，鮮血流出來，青龍不禁怔了怔。

「抱歉，我不習慣別人帶着敵意指着我。」

墨北微一臉淡漠，過了會兒補上一句，「剛才是下意識的動作。」

這句話讓現場的氣氛變得有些奇怪。

十二神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換著心裏的驚訝。

下意識的動作就是凌厲的攻擊——這個看起來嬌弱的女孩之前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因為墨北微的神情太過平靜坦然，反而讓神將們有些不自在了。

墨北微想了想，白了青龍一眼。

「如果你掉到魔界，你也只能和妖魔混在一起。」

墨北微的話沒什麼錯。

魔界自然只有妖魔，要在那兒找出不是妖魔的生物，估計只有植物了……

但是，這話也並不正確。

可不是所有去了魔界的「非魔族」都會和「魔族」混到一起去，甚至混成被魔族當成魔族的地步的……

青龍稍微楞了楞，咬牙切齒地衝出去，揮刀下劈。

一柄暗紅色的長刀攔住了青龍。

牙狩齜牙笑道：「魯莽的神將，你想死一次看看？」

他的身周，黑紅色的火焰還沒有完全消失。

白影從旁邊閃過，迅速出現在緋炎的長槍旁邊，蹲了下去。

紅色的長槍在她碰觸的瞬間消失。

騰蛇臉色驟變。

「你做了什麼！把緋炎的長槍交出來！否則——」

「有本事就自己搶回去。」

墨北微截斷了騰蛇的話，睨了他一眼，幽黑的雙瞳有着淡淡的挑釁之意。

她以望舒劍隔開了騰蛇燃燒着火焰的利爪，幾個縱躍出現在百識旁邊，拎起百識騰空而起，御劍飛天。

銀髮的犬妖猛地發力，劈斷了對方的武器，不屑地冷笑。

「就憑你這點本事，如果在魔界，早就死得連骨灰也不剩了。」

若不是因為神通力對妖力有一定的剋製作用，就算十二神將一起上，牙狩也有自信全身而退。

他瞥了一眼袖手旁觀的人類陰陽師。

被墨北微擠兌成那樣還能悠然微笑，這個人，很有趣。他的身上，隱約有妖魔的味道。

「晴明，我記住你了。」

晴明微笑着揮了揮手。

「兩位慢走，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牙狩哂笑，「對陰陽師報上姓名，我不是不諳世事的傻瓜。」

陰陽師能以「真名」來施咒。

大凡法師，都會類似的法術，所以不對法師報出真名是最尋常的做法。

就在牙狩說話的同時，半空中傳來一個聲音，如早春的溪流，清澈而透著微微的涼意。

「墨北微。」

牙狩一手捂額，情不自禁地齜牙，露出一種很難形容的表情。

不單隻是牙狩，十二神將也怔住了。

安倍晴明則是在微微的怔楞后開懷大笑。

「我叫安倍晴明。」

牙狩驚詫地瞪着晴明，滿眼的不解。

這個陰陽師，跟着犯什麼傻？！

「牙狩，走吧。」

墨北微踩着星切，俯視着地上的情形，見牙狩沒有繼續打架的意思，也就開口喚人了。

任務物品到手，她沒必要留在這兒。

牙狩撇了撇嘴，決定不去管這兩個腦子出毛病的法師，蹬地飛起。

「安先生，再見。」

墨北微留下一句禮貌的告別語，隨即遠去。

詭異的沉默。

半晌，晴明開了口。

「她該不會……不知道我國的姓可能是兩個字？」

「大妖魔被陰陽師驅逐」的消息傳開后，安倍晴明的名聲忽然響亮了不少，賀茂忠行也不吝於誇獎，安倍晴明苦笑着說出那天的事情后，賀茂門下全體沉默。

服從於人類的妖魔，持有神劍、奪走神將騰蛇兵器的人類，這樣的組合無論怎麼看都很奇怪。

如果說是陰陽師和妖魔僕從，那個少女和銀髮犬妖的相處模式顯然不符合，與其說她們像是主人和僕人，不如說，像是首領與隨從。

陰陽師們反覆思考推算的結果是沒有結果，好在她們已經離開了平安京，看來也並無惡意，這件事就這麼被擱置下來，直到幾個月後，再度被拎上了枱面……

六個月後。

晴明和同門師兄賀茂保憲探討咒術的時候，陰陽寮的同僚急急惶惶地跑來，一副倉皇失措的模樣。

「賀茂大人，安倍大人，不得了了……」

晴明悠然地放下手中的杯盞，淡定地開口。

「你冷靜片刻，慢慢說。」

自從騰蛇一個月被打回來十次，晴明對緊急事態的承受能力直線上升。

想想看，凶將騰蛇都能被一個「人類」打得重傷瀕死，而且不是一次，是三十多次。

還有什麼不可能？

那人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急巴巴地說：「不好了，平安京西面出現了一個新的國家。」

晴明和保憲對視一眼。

「今上如何吩咐？」

一般來說，這種叛亂的事情，和陰陽寮無關吧？

來人撥浪鼓般地搖頭，幾乎要哭出來了。

「兩位大人，那不是叛亂，而是、而是，妖魔建立的國家啊——！」

晴明的手忽然握緊，眸中掠過驚訝的神色。

他覺得，自己還需要鍛煉，直到達到「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地步，才算是合格。

晴明緩緩說道：「妖魔的國家……這麼說，需要我等出力了。可曾探得線索？」

「聽說，那個……叫做西國的地方，有一個很厲害的犬妖。」

晴明登時起了不好的預感。

來人深吸一口氣，戰戰兢兢地繼續說道。

「聽說，那裏的王號稱『極惡魔女』，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大妖魔！凶暴殘忍、法術高強、揮手能砸平一個山頭！已經有好些陰陽師、巫女和僧侶慘敗而歸……」

說完之後，來人就像用盡了勇氣一般，頹然無力地軟倒在地。

隱身在晴明身旁的神將們紛紛嘴角眼角一起抽搐了。

這種描述，犬妖、魔女，怎麼聽起來好像……有那麼一些熟悉？

神將們本着一種奇妙的默契，齊齊地看向騰蛇。

論起和那一位的熟悉程度，這裏再沒有人能超過騰蛇了。

騰蛇臉色一沉，雙瞳豎起，毫無預兆地消失了——甚至沒有對他一向尊敬的主人晴明道別……

「哎呀……」勾陣彎起嘴角，一副看戲的口吻，「果然是，生氣了吧？」

「騰蛇真的生氣了？」太陰從白虎背後探出腦袋，怯怯地說，「好可怕的殺氣。他又去找那個女人了？」

**面無表情地彎下腰，低聲問道：「晴明，不用跟去嗎？」

晴明看向賀茂保憲，恰好對上一雙滿是興味的眼睛，他低咳一聲，站起來向對方行了一禮。

「看來晴明得先行告退了，讓師兄見笑了。」

賀茂保憲滿不在意地揮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晴明。

「能讓神將騰蛇如此衝動……我很好奇裏面的內幕呢。」

晴明微笑着搖頭，「師兄若是好奇，便去問紅蓮本人吧。」

大概紅蓮死也不會告訴別人「內幕」是什麼吧……

因為，就連他和其他的神將也不知道啊……。

「女人！你給我出來——！」

當這句吼聲穿過長長的走道一路傳到西國名義上的王宮門口時，守衛的小妖們互相看看，全然沒有最開始遇到這情形的驚慌失措，反而多少有種「他又來了」的熟悉感。

對於目前定居於西國的這些妖魔來說，威名赫赫、凶名遠播的神將騰蛇的威懾力幾乎快要降到零了。

——三不五時地看到騰蛇被打成重傷，就是再膽小再害怕陰陽師的小妖，也會逐漸麻木的。

一個機靈的鼠妖跑進宮殿裏去通報。

「魔女大人，神將騰蛇——」

他的話剛剛喊了一半，眼前一道流光閃過，宮殿裏已經沒了人。

騰蛇站在一片荒地里。

他的面前是一扇高大的門，厚重的乳白色石料構成了門框，中間沒有門板，門旁一左一右立着兩根石柱，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不要說城牆，連象徵性的柵欄也沒有，站在門邊可以清楚地看到後面的景色。

以這扇門作為分隔，一側是大片的沙石荒地，一側是繁茂的草木，就像是普通的森林，沒有人工修改的痕迹，不但如此，連妖氣也沒有，在這個妖魔橫行的年代，這裏「乾淨」得過於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