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en 「伊甸」 ②

Eden 「伊甸」 ②

崇霖大步向前走了幾步,攔住了一位步伐匆匆的路人。

路人轉過頭來。

崇霖忽然捂住口鼻,忍耐住一股從胃底泛起的強烈酸意。

那個人沒有臉。並且,他漸漸開始融化。

是的,融化。

沒有猩紅的血,只是像皮膚一樣的顏色,同高溫下的蠟燭,泛著泡。

肉質融化的聲音叩擊耳膜。

腿下一軟,崇霖踉蹌著從它身邊逃開。

這不是真的,他告訴自己。

這的確不是真的。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而這個蟻穴,便是清醒的,他自身。

黑暗裡,奔跑的途中,道路兩旁的花花草草,在瞬間沙化。

三三兩兩的行人,也像剛才那樣一點一滴地溶解,潰散。

天空像玻璃溫室的頂棚,逐漸擴散出網狀的裂紋。

兩旁的建築物再度開始震動,傾塌。

所有的一切都在頃刻間發生巨變。

伴隨著支離破碎的風景,他的記憶卻愈發清晰。

不斷有建築的殘骸從天而落,他必須儘力不讓它們砸到自己。

被碰到的話,會死嗎?

他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不想死。

至少現在不想。

儘管……也許並不會,但它們接觸地面的瞬間引起的震動,也會幹擾崇霖的移動。

前方的公路已經塌陷,形成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

他跪在邊沿,戰戰兢兢地望下去。

深不見底,漆黑一片。

忽然間——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所在的位置發生了崩塌。

崇霖墜落下去。

失重感如此真實,卻又無比虛幻。

那種感覺就像……小時候的夢裡,夢見自己從高處墜落的樣子。

對,夢境。

像是被重物禁錮住全身,他正向下沉。

空氣十分冰冷,偶爾有一兩個建築碎屑從視線里略過,像是自由的鳥。

而他持續下落著。

剝開皮肉般的凜風中,周圍除了深海般濃郁的冰冷,就是一望無際的黑暗。

他感到自己只如一片風雨中的殘葉,被狂風撕扯得搖搖欲墜。

一切生理機能在此時受到了限制,唯有感官變得如此敏感又如此真實。

下墜中,呼吸變得困難。強烈的窒息感令人無處可逃,極度缺氧的大腦卻並不讓他意識模糊,相反,他很清醒。

這股氣流像是一雙手,像是在安慰什麼一樣穿透軀體。

卻令人倍感恐懼。

就像飢餓的狼舔舐自己的獵物。

他在害怕什麼?

死亡?

也許並不是。

可怕的並非死亡本身,而是它在人類骨髓中刻印下的一種對未知的恐懼,與孑然一身的孤獨。

「你要死嗎。」

一個沒有感情的女聲這樣問了。

崇霖艱難地側過頭。隨他一同下墜的,還有一個灰色長發的女人。

他好像在哪兒聽過這話,也在哪兒見過她。

這個女人也沒有臉。

不對。

他努力地打量了一番,她只是沒有眼睛。除了嘴唇毫無血色,女人五官的輪廓清晰可見。

也並非沒有眼睛。只是她的眼睛被繃帶緊緊地纏住了。

崇霖感到,自己身處一個臨界點。

一旦略過這個界限,就會觸發什麼再也無法挽回的事。

可事實上,似乎已經發生了。

唯一的抉擇權便是,他是否承認。

黑暗開始瓦解。

從深淵的底部,有什麼東西脫落了一般。

光明如同細密的藤蔓,瘋狂地向上攀爬,蔓延。

就這樣,他墜入光芒。

記憶如走馬燈般湧現,對主人們的意願不管不顧,只是任性地從腦海深處傾瀉而出。

在紛亂錯綜的圖像中,傳來一陣不屬於它們的畫外音。

「你贏了。」

崇霖睜開乾澀的眼睛——他終於體會到文學作品常常形容的眼皮灌鉛是怎樣的感受了。

頭很痛,很沉。

像是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還沒有結束,就在深度睡眠的狀態中被弄醒。

崇霖努力看向剛才那個聲音的方向。

一個女人,低著頭,欠著腰,雙手撐在大腿上,也正在審視著他。

那套規整的西裝很妥帖,讓人一眼瞧出是訂製的。

和夢中的女人有些相似,但並不一樣。她的身形很高挑,臉十分削瘦,顴骨微高,透出一種尖銳而刻薄的神采。

相較而言,她的頭髮也很短,僅僅是垂在肩上的程度。發質有些差,有著明顯燙過的痕迹,打著沒有規則的卷。她那漂洗過的頭髮已經褪色了,生硬的金棕之間,夾雜著曾經紫色的斑駁。

她的眼睛也是紫色的,很好看。

只是沒有紫水晶那樣明亮,也沒有紫藤蘿那樣鮮活。

她的眼神冷傲又疲憊,帶著濃墨重彩的倦怠感。

她叫星雲。他知道這個名字。

每個人都知道這個名字。

這就是在那個虛假的世界中,無法捕捉卻又無處不在的,上位者的真實面貌。

是完全相同的、何等的無情。

星雲剛才的那三個字是對霜闕說的。那人只是遠遠地站著。

那才是頻繁地在記憶共同體中現身的女人。

與其說是站,不如說是漂浮。

她像幽靈一樣懸浮在上空,眼睛被白色的繃帶緊緊包裹著,這點與夢裡無異。

抬起頭,上方是一望無際的弧狀星海。有點像觀星台的天花板,又像是教堂的穹頂。

浩瀚又渺遠。

但是,上面有一處破碎的空洞,很大。瑰麗的穹頂外是純凈的黑色,偶爾有奇異的弧形物體,從不同的角度掠過。

那是帶著鋸齒的輪狀金屬,彷彿衛星的星環。

地板是鏡面,反射著星空的一切。

金屬環在地面投射出的倒影並非中心對稱,而是軸對稱的。這是判斷天頂是弧形的原因。

再者,是因為一種微妙的廣角視野。夜幕的外端被拉扯的有些形變,細密的星星拖出微妙的尾跡。

並確定這裡是否是一個球體,至少他們處於半球的位置。

所以這是個平面,正如古人們認知的那樣,半球狀的天空緊扣在平坦的大地上。

中央有一座螺旋狀的台階,最頂端是一台天文望遠鏡。

是了,這就是一處天文台。

也是一座巨型星象儀的核心。

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

最先恢復清醒的,應該是江碩。

因為啊,他是那樣敏捷地從還未站起的崇霖身後衝上前來。

刀刃自星雲的腰下,向右肩斜馳而過。

僅是不到一秒的延遲。沒有布料裁剪的聲音,也沒有血液噴薄。

只有一陣彷彿玻璃破碎的聲響。

星雲的形象化作一灘殘屑,一片一片地跌入乾淨的鏡面地板。

那些殘像沒有飛濺,只是無聲地被這層平面所吞沒。就像花瓣無聲地沒入水中,絲毫的漣漪也沒有泛起。

然後,她又出現在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就好像剛剛的那人,是這邊的鏡像一樣。

「還給我。」

是群青的聲音。

把她還給我。

是在場每一位聽眾熟悉的聲音。

冷靜,鎮定,沉著。

與隱忍的憤怒。

「我為你們創造了一個美好的田園,你們卻破壞它。」

回應她的,是星雲更加冷靜,鎮定,沉著的腔調。

與潛在的控訴。

「別自大了,你以為你是什麼,創世神嗎?」

江碩的聲音有些顫抖。

這句話所夾雜的感情很微妙,他自己也無法形容。

就彷彿你看到你的花綻放,繼而凋零。

你看到你的燭火燃燒,繼而熄滅。

你看到你的一切繁榮,繼而腐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

那是一種摧心剖肝的落差感。

賣火柴的小女孩最終在溫暖的火光中,在美麗的幻想下,安詳地走向沉睡,走向死亡。

遺憾的是,他們卻在幻滅后清醒地睜開了眼。

繼續面對著血淋淋的真實。

他看了看柯奈,柯奈以同樣一種悲戚的目光回應他。

安城確乎是不在這裡了。

世間的殘忍向來不是不曾擁有,而是仁慈地給予后那無情的掠奪。

你得到了,又失去了。失去的比得到的還要多。

緊接著,一枚子彈擊中了她。

又是一陣玻璃破碎的聲音。隨之出現的,是另一個角度的那張冰冷的面龐。

「看樣子,我們都被那個女人給耍了。」

陶佐詞熟練地給槍上膛。不出所料的破碎聲不絕於耳。

他知道這沒什麼用,只是單純地宣洩那被戲弄的感情。

在接二連三的槍聲與玻璃迸濺的摩擦聲中,崇霖也終於明白,為何直到夢醒的前一刻,時雪明明那樣清楚,卻還在做著自欺欺人的抵抗。

那個世界的萼菀是大家熟知的萼菀。

那個世界的安城也沒有離開江碩。

那個世界的南萱與長生還活著。

那個世界的柳夕璃仍是朋友。

然而,那種微不足道的反抗不過是無謂的掙扎,一切都是徒勞的。

假象終將化作泡影。

霜闕無聲地觀望著一切。

「我的……我的孩子在哪兒?月婉戈在哪兒?」

顧遷承的頭髮很亂,精緻又繁複的衣物上儘是破爛的痕迹。她匍匐在地上,已經沒有力氣了。這場美麗的夢做了太久,以至於現實和虛幻的界限變得模糊。

她只是失魂落魄地追問著,追問著一個沒有人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再度出現的星雲仍是那副居高臨下的姿態,她就這樣站在她的面前。

「死了。」

只是這樣簡單的兩個字而已。

-Tobe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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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語喪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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