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塔前晨思
還不到上午七點，一貫堅持鍛煉的尚仁傑就已經久久地站在文筆塔前。
從這裏往西俯身，盤山州府所在地的盤山市區樓房高低錯立、上下相擁，遠遠望去，猶如一條綣怠庸懶的碩大卧龍，它舒適盤旋、肆意圈繞於盤龍河邊，在清晨霧氣繚繞之下，顯現出神秘、莫測和悠遠的況味。
尚仁傑深呼了口氣，轉過身來，稍顯仰望地打量著矗立於東山頂端的文筆塔，這座被盤山市民眾帶憤怒口吻而戲稱的「強（捐）塔」。
之所以稱為「*（捐）塔」，是因為作為農業地區的盤山市，本屬全國貧困地區，財政收入低得可憐，不足兩億，尚沒有資格與發達地區的一個鄉鎮相比，連年一直都是靠吃中央和省級財政才能保證行政機器運轉，而專橫跋扈、好高婺遠並以「勞民傷財」為樂事的地方官員因為政績，因為市區形象緣故，果斷地以行政命令的形式（建房賣地是這些年全國各地官員熱情度最高、速度最快捷、反映最靈敏、措施最得力、最見實效的工作，也難怪，既然權在手，當然就把令來行，作為管理一方的官員，派個款，要求人們捐個錢什麼的，那時家常便飯了。但歷史也將作證，今後我們的子孫如果要詛罵先輩的話，這當仁不讓，必列其一），要求全市公職人員捐款，每人捐出一個月的工資，即使家居農村僅有一口人掙工資的貧困老師也概莫能外，籍此，聚集民間大量資金，轟轟烈烈打造所謂的「東部通道地區形象」。
說是捐款，其實就是強迫，是不交也得交的，因為這是來自官方的倡導聲音呀，在中國，什麼最大？哪些人最牛？權力最大，官員最牛，只要是理智的人，你永遠不能相信那些寫在書面的比如憲法和法律、規章制度等這樣作秀的東西，而須隨時聽從官長的意志，再說你不聽行嗎？這可是關係到今後的飯碗和生存的大問題的，於是只要是公職人員，富裕也罷，極端貧困也好，都需要白為官員干一個月的活，即如駐此的中央機構也難逃權力的魔爪。這樣也就可以特別讓人琢磨「志願」和「強迫」之間無窮令人費解的奧妙含義了，實際上，中國文化和中國傳統政治包含的有些精髓實在是極其的使人無從應對的，單就對字意的簡單理解而言，其實表面自意也和實際情形相去甚遠，或者直接就是反面方能符合實際，在中國，這是文化的奇妙功用，也當屬「特色」了，隨之，在「官猛民怨」的情形下，老百姓苦心積攢的金錢也就如山堆積，盤山市文筆塔就速度極快、順順噹噹立了起來，成了偏遠盤山市的一道亮麗風景。
文筆塔靜靜處於因為地處滇南而註定景色秀美、態勢阿娜的盤山市東麓的東山之上。在塔多的中國，它實際並沒有什麼特別意味的文化內涵，何況是蠻荒僻地的南國？它只不過是原來的一座荒山而已，只是相傳清朝時，有段歷史，或許這也是妄傳。說的是盤山一個秀才為「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壯美理想，曾在東山刻苦攻讀，這個秀才卻最終連個名都沒留下。但為了仿臨州紅河蒙自「過橋米線」得名並飛馳內外的名頭，而在那段時間，極力追求「短、平、快、虛」成為經濟建設為中心的中國社會的最大特色，在膨脹與虛妄作為一種的藥劑的情況下，不單是在這個地處偏僻、經濟文化極其落後的盤山，我們大膽預計，即使在整個中國，這個特色都將會保持很長很長的時間，於是「文化搭台，經濟唱戲」在全國各地成為風潮，附庸風雅的盤山官員也彷彿一覺醒來，決定建造這座文筆塔。盤山由於地處偏南一隅，多的是流氓地痞、草莽匹夫和酒囊飯袋，真正數得上、能稱為文化人者，那是用了顯微鏡都難以尋找的，但愈是這樣，「無知者無畏」更顯張狂和淋漓盡致，況且，中國當下的經濟社會裏，虛假、盲目、狂妄大行其道，追求的都是虛假的功名和短暫的利益效應，所以，在真正文化和歷史影響的角度來考量，所有這些糊弄人的花哨與唬人的架式，其實都是當不得真的。
貧窮思巧變偏又急功近利，但往往又以損失更大的財力為前提，現在真都是鼓勵一切以抓錢為中心，窮怕了地方，官員神經尤其敏感，腦里自然生出許多怪方，巴不得一夜醒來，身邊神話般堆滿財富，使自己得心應手揮霍。尚仁傑苦笑地轉了身，來盤山五年了，他對這段歷史十分清楚，何況他也屬於無奈捐資隊伍的人之一呢！捐款還不菲，萬元為單位，因為中國多半沒有背景的企業家，常常就是待宰的牛，人們戲之「九牛一毛」。你不忍，能咋的？之所以每天清晨堅持來，主要就是鍛煉身體。要知道，在人的原始本能飛速減退的現代社會，每天堅持上下爬幾百級石階，對身體的陴益是無可想像的。由於規律所致，不用計算他都知道，現在，連下山的時間，幾乎剛好就是和譚才副市長約定的會面時間了。
年已過不惑的尚仁傑走到山腳的時候，忠厚而孔武有力的司機段小波慣例站在原地等待着他。「小段，現在就叫楊助理到市政府門口等我們」。
說完這話的同時，他心內奇異地升起一種叫「感動」的東西。
這種東西來得突然而蹊蹺，因為作為司機，這本是他的份內職責啊，雖然只要他在盤山，只要他堅持鍛煉，小段司機都毫無怨言地送他到山腳，毫無怨言地在準時等待他，但隱隱地，尚仁傑從段波誠懇忠厚的神色里，可以看出他生性和內心世界的忠義，尚仁傑一直覺得有句古話說的實費商榷，比如「人不可貌相」，但在真實的社會生活里，多半長相兇惡、滿臉橫肉的人，一般在心理上都比較濃厚地具有侵害他人的意願。況且在今天，大家都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和崇尚利己主義，熙熙攘攘的人群那裏，多的是防備和計算，少的是信任和奉獻，所以「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十分流行，看來，商品社會下，我們內心底處的某些真誠的、本性善良的東西確實完全被金錢和利益活生生地扭曲了。
善於感動的他似乎尋找到理由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