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涉長安

初涉長安

五更一點,春明門內的曉鼓響過了十八下,長安東城門始開。

早已守候在城外的販夫走卒挑擔推車,摩肩接踵地湧進城中,銀盔亮甲的宿衛們,一個個神情肅穆地立在城門口,目色炯炯,審視著進出來往的人流。

白曉谷也在人群里,亦步亦趨進了城中。

自從白曉谷有了靈識,這近百年,他只敢在夜間出沒,從未在白天行走,這是他第一次頭上頂著陽光,以人類的姿態在人類的城市裡彳亍而行。

舉目望去,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到處都是人——有頭頂襆頭,寬袍大袖的士子;有戴著渾脫,虯須碧眼的胡兒;還有簪步搖釵,輕紗蔽體的美婦……白曉谷好奇地左顧右盼,覺得什麼都新鮮有趣。

不過最教白曉谷感興趣的是街上盈溢的各種酒食的香氣。此時的長安,民風開放,胡人眾多,各種從西域引入中原的美食美酒,畢羅、胡餅、搭那、葡萄酒……教白曉谷目不暇接。

最後他的腳步停留在長興坊的一間畢羅店前,看著那些熱氣騰騰的畢羅盛在碗碟中,被送入人們的口裡,白曉谷忽然覺得腹中也生出了一種空蕩蕩的感覺。他知道自己並不是真正的人類,不會感到飢餓,可是現在他卻想像真正的人類那樣,把那些剛出籠的畢羅滿滿地填進肚子里。

白曉谷想走近店裡,可是他剛抬腳往裡踏了一步,一個夥計卻伸手將白曉谷一攔,用古怪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

「吃東西可是要錢的,你有錢嗎?」

不能怪夥計唐突,而是白曉谷此時的樣子看上去實在有些瘮人:他身著一件骯髒而又過於寬大的白袍,披散著頭髮,兩隻腳穿著顏色不同的爛靴子,那巴掌大的面孔其實仔細看還是挺精緻的,可是一臉的病容,沒什麼人氣兒,夥計覺得他是個乞丐,直覺地就想輦他走。

白曉谷成精那麼久,聽得懂人言,也明白一些人類的規矩。來長安的路上,他想起人類都是要穿衣服的,不能一直赤身,所以他特意在途中掘出一隻新入殮的棺材,扒下主人的壽衣套在了自己的身上。走了一半,又想起人還得穿鞋,不穿鞋大概會被認出不是人,所以又掘了一個墳頭,卻發現其中一隻已被地鼠啃爛了,他只得胡亂找了一隻,也不管不成雙,便湊合地直接套在腳上。此時他又聽得夥計管他要「錢」,白曉谷有些得意了,他自上墳的那些人那兒聽說,在人類的地盤裡,買賣東西是要靠「錢」的,而他——帶了很多「錢」。

白曉谷點了點頭,清冷的眼眸深處,靈火在輕輕舞動。

似乎是被白曉谷的眼神所攝,夥計愣了一下,有點兒鬼使神差地將他引至店內一處桌前坐定,不久又端來了一個碟子,裡面盛著幾隻白乎乎、熱騰騰的畢羅。

所謂的畢羅是一種波斯傳來的麵食點心,大唐各地都十分盛行,白曉谷囫圇往嘴裡塞了一個,是個櫻桃畢羅,甜甜的,滋味不錯。

接連吞了兩三個,白曉谷舔了舔嘴唇,還嫌不夠,沖著盤子點了點,示意還要。夥計麻利地又給他添了一盤,白曉谷吃的也很麻利……往複幾次,十幾碟畢羅被白曉谷全數吞進了肚裡,旁邊的食客看得暗暗吃驚,只覺得這個落魄的青年看上去身材單薄,也不知哪來的食量可以吞下那麼多東西?

白曉谷咽下碟子里最後一隻畢羅,終於有些膩了,他懷念起昨晚品嘗過的三勒漿,很想現在就喝上一口。這麼想著,身隨意動,白曉谷站起來,夥計瞧他一副就要往外走的架勢,忙迎了上去,賠笑著做出討錢的姿勢。白曉谷不明就裡,歪著頭看他,夥計微笑的嘴角抽了一記,才說:

「客官,您還沒付錢哪。」

白曉谷這才恍悟,從寬寬的袖子里摸出一把黃紙塞到了夥計的掌中。

原本熱鬧的四下頓時一片死寂,白曉谷很困惑地看著夥計臉上的表情一下子瞬息萬變起來,從微笑到僵硬到驚訝到咬牙切齒——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對方牢牢地一把扼住了右腕!

夥計大喊「有人吃白食啊」,場面一下子變得混亂起來,很多看熱鬧的人都朝著畢羅店這邊聚攏過來,白曉谷一下子成為了眾人矚目的焦點。他不明白,自己明明給了「錢」,為什麼對方卻指控他吃白食呢?

白曉谷想開口說話,可是一張嘴卻只能發出「啊」、「呀」這類單調的音節,一旁的人聽聞,議論紛紛:有人說他是個啞巴,有人說他是個白痴,還有人說他根本就是個來尋釁滋事的市井潑皮。白曉谷無法辯解,有些委屈。他原本以為只要嘴皮子翻翻,舌頭卷一卷就能口吐人言,卻不知道張嘴說話原來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簡單。

畢羅店主人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被店裡不尋常的嘈雜驚動,從後堂走出來查看,得知白曉谷吃白食,臉色一沉,也不管他到底是啞巴白痴還是潑皮,當即就嚷嚷著要讓人將白曉谷送去衙門。

白曉谷不知什麼是「衙門」,但本能地覺得那應該不是個好去處,就想從夥計的手中掙脫,可是一使勁,人沒逃開,胳膊倒是「嘎巴」一聲被扯地脫臼了。白曉谷不知疼痛,可抓著他的那夥計卻嚇了一跳,見白曉谷胳膊耷拉下來,面上卻毫無痛苦之色,愣了一下便大呼:「這人真是個白痴!」

四下又是一陣喧嘩,有人頗同情白曉谷,便叫主人不要送白曉谷見官,主人鬍子一吹,眼睛一瞪,喝道:「他白吃了我那麼多畢羅,難不成你幫他付錢啊?」

正在這時,街上有人踏馬而來,人們迅速分開一跳道兒,容那人通過。那人經過畢羅店前卻勒止了馬匹,躍下馬來,高聲問道:

「發生何事?」

這清朗的男音有些耳熟,聽得白曉谷不禁回眸一望,就這一回頭,便和來人直直對上了眼:

此人劍眉星目,非常英俊,雖然此時他的裝束較之昨晚略有不同,可白曉谷一眼就認出來,他分明就是那個埋葬自己的人!

李岫也看到了白曉谷,不由地一陣發懵,雖然眼前之人此時一身狼狽,可那眉那眼,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十分熟悉,十分懷念,卻一時想不起來他到底是何人?

李岫痴痴地盯著白曉谷,直到有人喚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李大人,這痴兒在我店裡胡吃海喝,也不付錢,正要拿他送官。您來得正巧,請為小人主持公道啊!」

畢羅店主人叉手為禮,十分恭敬地對著李岫道。

長安城的坊間治安全歸京兆府總理,而京兆事務又由長安、萬年縣兩縣分理,萬年縣轄東,長安縣轄西。長興坊隸屬萬年縣,而李岫身為萬年縣尉,便是此地的轄官,調解坊間的各種糾紛也是他的職責所在。

李岫聽畢羅店主人稱白曉谷為痴兒,很是意外,再仔細去看白曉谷的神情,果然木訥,不知為何,心中竟隱隱覺得有些疼痛。他讓主人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稟明,蹙了蹙眉,道:

「這事兒不必報去衙門了,畢羅也不值幾個錢,我替他付了便是。」說罷,便自袖裡掏出一張飛錢塞給夥計。

主人見狀有些尷尬,正無措間,但見李岫直接執了白曉谷的左手,同他一起出了店門。

「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士?」李岫這般問詢。

白曉谷歪著頭,一臉茫然,他知道凡是人類,不管阿貓阿狗都得有個名諱稱呼的,所以自從有了靈識之後也想給自己取個名字,想著既然是骷髏,那就叫「白曉谷」吧。(此為「白小骨」諧音,白曉谷此時還不識字)而李岫見白曉谷那麼久不答話,以為他是聽不懂,只好換了個話題:

「你生病了嗎?」

這盛夏時節,明晃晃的大太陽下,白曉谷的手卻冰涼冰涼,臉色憔悴,連嘴唇都是煞白的,李岫看的有些不忍,便說:「附近有個醫館,我們去那裡診治一番如何?」

白曉谷搖搖頭,他不是人,是不會得病的,李岫卻只當他痴傻,哄道:「只是給醫生看看,不會弄疼你的。」(唐代管醫生就是叫醫生,不會叫大夫或者郎中)

白曉谷遂點點頭,他挺喜歡李岫,因為李岫是第一個待他好的人,若他堅持要去醫館,自己去瞧一瞧也是無妨的。

跟著李岫走了一會兒,李岫忽然駐足,轉過頭對著他沒頭沒腦說了一句: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白曉谷知道,自己和李岫見面不過兩次,而以人類的面目出現在他面前還是頭一遭,他們倆絕不可能有別的邂逅……除非,李岫已經認出自己是昨晚的那具骷髏了?

這般念道,白曉谷眸子里的靈火顫抖了,他的身子本能地索瑟了一下。

李岫不解,再看白曉谷,見他還是一臉木然也不回話,只得收起了好奇。一手牽著馬,一手攙著白曉谷,直直朝著醫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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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有鬼之白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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