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白馬是馬

正文 第四章 白馬是馬

紅日初升。

又一個黎明到來。

漫天飛霞籠罩了草原。

絡腮鬍爬出帳篷,殘酒未醒。

揉著眼睛,抬頭一望,剛剛爬上地平線的日頭,血一般紅。

長著幾根老鼠鬍子的紅臉男子也打著哈欠爬出了帳篷。

他們的胳膊上雖然有馬頭刺青,卻是靠山幫最不入流的小角色。

靠山幫的大營是進不去的。

靠山幫珍藏的美酒珍饈更與他們無緣。

他們只在這個偏遠的地方,放放馬、牧牧羊。

放牧的生活無疑是單調的。

但他們不得不忍受這種單調。

他們只是小嘍啰。

偶爾,偷偷跑到兩界山,在牛爺的小酒館里喝幾杯薄酒,就如同過節了。

有時,也會得到幫里的一些賞賜,酒肉之類的,但這樣的賞賜不會很多。

畢竟,他們只是最底層的小嘍啰。

也有的時候,會被處罰,比如上次,被「白面郎君」白宣義一次性偷掉二百匹馬的那會。

他們也得忍受這種處罰。

有時他們也會自豪,哪怕只是個不入流的小角色,也是靠山幫的小角色。靠山幫,江湖第一大幫,就憑這個名號,行走江湖,別人也要高看他們一眼。

為此,他們也會開心。

至少,在這個時候,他們的情緒是很不錯的。

昨晚,小酒館那個老掌柜真客氣,好酒好肉款待,吃飽喝足,還撿了三匹馬。

在牛馬成群的靠山幫,三匹馬實在算不了什麼,但白白撿的,還是足夠開心一下。

況且,那三匹馬數得上是真正的良馬。

更開心的是,一個不入流的小毛賊替他們收拾了幾個盜馬賊,今後,可以少操一份心了。

幾個專門盜馬的小毛賊,蒼蠅一般討厭,用力打他,他們便跑得無影無蹤。一轉身,又在耳邊聒噪,著實煩人。

親眼看見盜馬賊的人頭,至少可以清靜一會了。

而盜馬賊的坐騎如今就在自己門口。

望著帳房門口的幾匹白馬,心中突然有了些別樣的快感……

耳畔隱隱傳來馬蹄聲。

不是他們的馬群。

他們的馬群在這個時候,不會有這種氣勢。

而這個若有若無的馬蹄聲,卻顯得如此殺氣逼人。

來者不善。

兩個男子交換了一下眼神,點點頭,返回帳篷,穿戴整齊,挎上彎刀,翻身上馬。

晨霧中,遠遠飛來一面旗幟。

上面的虎頭繡像若隱若現。

流沙幫!

是流沙幫。

兩個男子面不改色,卻悄悄握住了刀柄。

那是一種草原上再常見不過的彎刀。

略有不同的是,刀柄上一個馬頭的雕像,神采奕奕、栩栩如生。

馬頭刺青、馬頭刀柄,正是靠山幫的標誌。

一大群漢子裹著黃沙疾馳而來。

如同刮過來一陣黃風……

馬梟一馬當先,越過虎頭旗,率先衝進草原。

他一眼看到了帳篷前的那三匹白馬。

白馬!白馬!

肯定是那三匹白馬!

奔波了大半夜,馬梟心頭的怒火又「騰」的一聲,直衝上三千里雲霄。

他「嗖」的一聲,拔出板刀,指著站在前面的絡腮鬍,劈頭問道:「黑衣人呢,還不快交出來!」

絡腮鬍並不驚慌,慢悠悠說道:「啥黑衣人白衣人青衣人的?你說的啥?啥……」

後面紅臉男子一拍坐騎趕了上來,面對那群氣勢洶洶的大漢,很客氣地一抱拳:「諸位,有失遠迎!不知各位橫刀躍馬,來此有何貴幹?」

幾句文縐縐的客套話,馬梟的怒火再一次被點燃,他刀尖一直,怒不可遏地高聲喝到:「少啰嗦!快把黑衣人交出來!」

「黑衣人?你說的是——是——是那個、那個賊頭?對,那個賊頭,『鬼手』石小四?」紅臉男子捋著鬍子,一邊尋思一邊說道。

「什麼石小四石小五!酒館中那個黑衣人,使彎刀的黑衣人,他殺了我父親!殺了我流沙幫二當家的,小爺要把他碎屍萬段!快交出來!交出來!」馬梟那裡聽得進這些,揮舞著板刀,聲嘶力竭地喊道。

「原來是流沙幫少幫主,失敬失敬!只是,那個毛賊真不在這裡……」聽得馬梟報出家門,紅臉男子又沖馬梟一拱手,還是很客氣地說道。

「他人呢?人呢?交出來!」

「那個小毛賊,早被俺大哥一腳踹死了,你要問人,誰知道?許是扔到山中讓狼吃了,誰知道……」原來是找石小四的,回過神來的絡腮鬍拍馬上前,搶著說道。

「騙鬼呢!一定是你們把他藏起來了,快交出來!」馬梟那裡肯信,扯破了嗓子大聲吼道。

「我堂堂靠山幫,豈會幹出如此苟且之事!」紅臉男子一捋鬍子,依舊不緊不慢地說道。

「快交出來!否則……」馬梟吼著,抖了抖手中板刀。

「一定是你們藏起來了——看看,那白馬怎麼在你們這兒?」馬梟旁邊一個壯漢也趕上來一步,搶著說道。

「白馬?哈哈——我靠山幫何等富饒,幾匹馬算得了什麼,咱什麼馬沒有?你想要白馬?好啊,爺讓你看看,白馬黑馬隨便看……」紅臉男子說著,一努嘴,朝太陽升起的地方指了指。順勢望過去,只見一大群馬正緩緩朝這邊跑了過來,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彷彿整個草原在移動。

「快看!看完就滾!大好的天氣,俺不想殺人——幾匹馬,為幾匹馬就動刀動槍的,俺被小毛賊偷的馬都不知道有多少……」絡腮鬍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地說著,無意中握緊了刀柄。

「放肆!」不等馬梟開口,他身邊那個壯漢大喝一聲,將手中的虎頭旗幟狠命插在地上。

「大膽!」眼看那個醜陋的旗子插上了草原,紅臉男子驟然變色,一把拔出彎刀,斷聲喝道。

馬梟一聲怒吼,仰面看了看天空。

朝霞漫天。

草原上一片血紅。

「拿起你的裹腳布,快滾!」紅臉男子揮舞著彎刀,高聲命令道。

馬梟握緊了刀柄。

絡腮鬍也拔出了彎刀,跟紅臉男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又點點頭。

紅臉男子也點點頭。

兩人幾乎同時一拍坐騎,箭也似的衝出。

馬梟、還有流沙幫那群大漢也催動了坐騎……

是人都知道,馬上搏殺,速度至關重要。

流沙幫一夥雖然騎的都是良馬,但再良的馬,狂奔大半夜至此,也成了強弩之末。

馬梟是人,可他不懂這個道理,又死命抽了坐騎幾下,沖了上去。

渾身濕透的馬匹勉強邁開了步伐。

對面,絡腮鬍跟紅臉男子閃電般殺了過來。

馬是快馬、刀是快刀。

酒足飯飽、以逸待勞。

他們又是馬背上長大的,躍馬橫刀,如履平地。

「咔嚓」一聲,虎頭旗幟包括那個仗旗的大漢同時變成了兩截,威風凜凜的虎頭旗跌落在馬蹄之下。

馬梟狂叫一聲,揮舞著板刀沖了過來。

絡腮鬍嘴角發出一絲不屑的冷笑,手腕一抖,馬梟的腦袋早飛上了天,只剩下一具無頭的軀體,兀自舞著板刀……

北風乍起。

獵獵勁風驅散了天邊的飛霞。

天空變得湛藍,一望無際。

草原顯得寥廓,一望無邊。

無邊的草原連著無際的天空。

長空下,草原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屍首。

血水滲入草原。

野草濃密而茂盛。

莫非,這豐饒美麗的草原真的是人血澆灌出來的?

絡腮鬍跟紅臉男子悠然收刀,策馬而立。

刀柄上的馬頭雕像高高昂起,似要狂奔。

那面綉著虎頭的厚重旗幟躺在地上,被馬蹄踩成了一塊爛布。

就他們,也配打個虎頭旗?

哈哈,打個鼠尾旗還差不多……

絡腮鬍跟紅臉男子看著旗上早變的破爛不堪的虎頭,仰天大笑。

流沙幫騎來的馬,照單全收。

至於那些屍首,到了晚上,有的是狼群替他們收拾。

從此,世上再無流沙幫。

流沙幫消失了。

大漠還在。

大漠中的貧困人還在。

大漠中貧苦人貧苦的生活還在。

對他們來說,有一個流沙幫、沒一個流沙幫,似乎都一樣。

最大是貧苦來自大漠的貧瘠和兇險。

雖然有流沙幫的盤剝。

沒了這些盤剝,他們的日子照樣困頓不堪。

他們已經適應了這種貧窮、這種苦難。

不適應又能怎樣?一輩輩還不是這樣下來的。

吃肉是一天,喝粥也是一天。

一天一天的生活,都得這麼過。

有多少不甘貧苦的人,不顧老人勸阻,犟著脖子走出了大漠,結果怎麼樣呢?多少人出去了,多少人再也沒有回來。

看看那個流沙幫,在大漠上何等霸道何等風光,一到草原,還不是悉數死在了彎刀之下?

連旗幟都被馬蹄踩爛了。

大漠的風照吹。

大漠上的生活依舊在繼續。

牛爺的生活也在繼續。

一爿小小的酒館,生意時好時壞,因為地處交通要道,總之,生意還是說的過去。

提供他一個老漢並羊倌尤二嫂的衣食綽綽有餘。

雖然有時會遇上些耍刀弄劍的人,但總之,平靜的日子還是佔了多數。

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輕狂之輩,又有誰不會喜歡平靜?

又有誰不會喜歡安寧?

日子過的寧靜,又衣食無憂。

好的生活,不就是這樣?

想想來到此地也有二十年了。

人的一生,又有幾個二十年?

二十年的光陰,大漠還是大漠,草原還是草原,兩界山,照樣還是兩界山。

連屋后那顆白楊樹,既沒有被雷電劈掉,也沒有被誰當成柴火砍掉,它還是它,還是那棵白楊樹。

樹下的兩座墳塋,還是兩個不起眼的小土堆……

只有他,一年一年變老了。

當然,更多時候,他不會這麼想。

那是一個再簡陋不過的酒館。

三間門面房,土屋。

一分為二,前頭的做店面,後頭做廚房,並分成兩間卧室,羊倌尤二嫂一人一間。

屋后是個小小的院落。

院中別無景緻,只是堆滿了木柴。

院落後面,又是三間土屋。

兩間是釀酒的作坊,邊上一間小小的屋子,自然而然,成了牛爺的卧室。

每天天不亮,牛爺就早早起來。

每天早上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劈柴。

劈完了柴,就去生火。隔三差五的,還要燒酒,這些技術活顯然不是羊倌跟尤二嫂這種粗笨的人能應付得了的,還得牛爺自個動手。

生好了火,打開兩扇木門,開始了一天的生意。

牛爺自然是掌柜,羊倌跑堂,尤二嫂掌勺,多少年下來,配合的也算默契。

沒事的時候,牛爺總坐在櫃檯後面,不聲不響望著對面的荒原,那雙深陷的眼睛中,似乎藏了太多的往事……

但他總數一言不發。

總安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活似一塊山石。

只有在每個黃昏,牛爺總會端上幾壺酒,默默走到屋后那棵白楊樹下,一個人對著兩座墳塋,坐上很久,很久……

誰也不知道那是誰的墳。

多少年來,牛爺的這個習慣一直未曾改變。

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開了二十年的酒館,不同於一般的商人,如此之漫長的經商生涯,並沒有讓牛爺養成那種商人們慣有的勢利嘴臉。

相反,他很少主動跟客人打招呼。

他當然是個童叟無欺的人。

他的酒食永遠貨真價實。

儘管尤二嫂廚藝有限,人又生得粗鄙不堪。

但在這個僻遠的地方,燉爛了羊肉、炸脆了花生,不欺不詐、不打折扣就已足夠了。

至於放多了鹽放少了姜,一般酒客食客並無這般挑剔。

他也很少會去專門注意一個人。

除了那個少年。

那個粗布衣衫、總一言不發的少年。

他經常來牛爺的店裡喝酒,總坐在那個靠牆角的位置。

除了跟羊倌要酒之外,從來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他每次都是面牆而坐,永遠留給大眾一個消瘦的背影。

他的腰帶上永遠插著一把劍。

即便是喝酒的時候,那把劍也一直插在腰帶上。

儘管那劍是那般的粗陋。

沒有人知道他從那裡來。

也沒有人知道他將去往何方。

他像一匹狼。

一匹孤獨的狼。

一匹在荒原上獨自行走的孤獨的狼。

每次他來喝酒。

坐在櫃檯后的牛爺總會不由自主地多看他幾眼。

看他的背影。

看他喝酒的姿態。

看他腰帶上那把粗陋之極的劍……

有些時候,看著看著,牛爺那雙渾濁的眼睛中,竟然會閃過一絲激情的火花……

那是怎樣一個少年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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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界山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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