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危言

十三、危言

詹沛和鄭楹出客棧后一路無話,直至騎馬出了城,四下無人時,詹沛才開口問她究竟如何得手。鄭楹便將巧遇「恩公」之事細細講了一遍。

詹沛早在得知張太監獲知馮旻遭疑之時,就猜測永正帝很快就會殺馮旻滅口,也就不難猜到,鄭楹巧遇的「恩公」應是皇帝所派的刺客。

「這種運氣,人一輩子頂多遇到一次,這次你巧遇天神降臨,僥倖保全性命,日後找到主謀,你還要親自動手,指望天神再次降臨嗎?!」詹沛厲聲責問,臉上是鄭楹從來也沒見過的陰沉。

「不是的,道理我懂……」

詹沛忽一搖頭,嗤笑一聲打斷,此番他動了真氣,再開口時,聲音嚴厲已極:「你懂?不聽人言,不計得失,剛愎自用!你的性子再不改,早晚吃大虧!」

「我不怕……」

鄭楹剛喃喃吐出三個字,再次被同行的男子出言截斷:「你不怕吃虧,是,我也知道,橫豎就是一個死,可你想過死後的事嗎,想過阿樟嗎?」

鄭楹張張嘴,似乎還想要解釋什麼,然而詹沛只要不讓著她,她鄭楹就只有聽訓的份,再沒插嘴的份。顯然,她身邊這位火氣直冒的同伴今日是寸步也不打算相讓。

「你自己也說過,主謀定是極其的位高權重,你就不怕他藉此在聖上面前大做文章?若是把你的所為安在你父親六萬部眾的頭上,嚴令我們查出真兇上交朝廷,你說,到時周都統是隨便找個倒霉鬼為你頂缸,還是乾脆綁你過去?他們還可再往大了去編排,說我們為給薛王報仇,僅憑懷疑便刺殺欽命高官,是否咱們眼裡只有薛王而無當今天子?往重了說是大逆不道,往輕了說也算大不敬——沒有皇帝不忌諱這個。你是不怕死,可我們還不想死!」

鄭楹聽到一半就忍不住嗚嗚咽咽哭了起來,詹沛不是沒有心軟,但決心已定,必要把該說的說完,該罵的罵完才罷。事實上他心裡也明白,馮旻一死,不管是誰下的殺手,朝廷都可以把罪名往礎州頭上扣,之所以這麼嚇唬鄭楹,是因為之前屢次好言講理卻講不通,只好來一次危言聳聽。

「你真是太剛愎自用!」詹沛說完,忍不住又強調了一遍。

「我不是剛愎自用,我只是實在忍不了……」鄭楹努力辯解道。

「沒區別!聽著,你不必委屈,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曾冤枉你。」詹沛寸步不讓,擺明了要強硬到底。

鄭楹心裡有話,聽詹沛口吻嚴厲,一時不敢說出口,抽搭半天才鼓足勇氣說道:「你的話我都聽進去了,之前說的、剛才說的都聽進去了,我知道自己有太多的不是,我也不委屈,但其實我心裡怎麼想的,你也不是都一清二楚——我知道這案子水很深,我不指望這輩子能大仇得報,甚至不指望能找出主謀,那麼能殺個內應也是好的。照你們動不動什麼從長計議,什麼先找主謀,一來二去的主謀還沒找到,倒先白白便宜這混蛋多活好多年,到最後惡人們都要享天命而終了,你們還沒動手呢。」

「明白了,原來你是這麼想的。」詹沛苦笑一聲,終於知道了為何明明自己已承諾會殺馮旻,她還是恨到瘋魔,以至於親自動手,原來自己的承諾,她根本沒當真過。

「你覺得我們是要跟你使一輩子緩兵之計,坐視主公沉冤似海,永不報仇對嗎?」詹沛盯住鄭楹,緩緩說道。

鄭楹不語,算是默認,卻不敢直面同伴的眼神。

詹沛鬆弛下來,口吻歸於平靜,甚至於無力:「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先王臨終前,蘸血在地上書一『仇』字——報仇是他的遺令。你對我應也有些了解,你覺得我會把你父親的遺令不當回事嗎,周都統他們會嗎?」

詹沛說完,輕輕嘆出一口氣,一抖韁繩,策馬踏著斑駁樹影疾馳向前。鄭楹望著男子挺拔而孤單的背影,抹去眼淚,催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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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旻一死,泠安馮府如同沒了頂樑柱一般,馮旻的妻妾子女整天惶惶不可終日。馮廣略身為長子,不得不擔負起偌大一個家,尚存稚嫩的臉上,原先的清雅明朗之氣一夜之間化為死灰。

案發後,馮廣略動不動就跑去刑獄衙門催求掌刑官捉拿真兇,弄的有司不勝其煩。

這天,馮廣略又來了。

「明公,在下來是想問問,可找到了什麼新的線索?」

「馮公子稍安勿躁,案子一有進展,我就立刻著人傳信給馮公子。」

這話馮廣略已聽出繭子了。他永遠不可能想到,有蔣相毅的打點,這案子永遠也不會有進展。

「鄭二娘也是一點音信都沒有嗎?」馮廣略又問道。

「既然有人說看見兇手劫持一女子離去,可見鄭二娘應是在兇手手裡,找不到兇手,便找不到鄭二娘。說起這鄭二娘,她的失蹤倒很有些古怪,三更半夜的為何會在假山?」掌刑官將話題引向了失蹤女子。

馮廣略茫然答道:「這個……在下也不知。」

「恕我直言,馮公子的這位未婚妻似乎……你回去好好回想一下她的所作所為,興許能找出點啟發。哦,下官還要唐突一次:這位鄭二娘為何尚未過門就已住在馮府?」

「她只是暫住,想不到才來五天就出了事。」

「有關這位鄭二娘,可否再詳盡些?」

憨厚的馮廣略於是老老實實把鄭楹的身世遭遇一五一十說給這位掌刑官,掌刑官一聽,驚異道:「在下進京奏報令尊遇刺一案時,聽到宮裡當差的故人說起此女,說她得封公主,聖上還要接她姐弟進宮,但不知為何接了旨卻齊齊不見了蹤影,原來是去了貴府。」

馮廣略一聽,差點驚掉下巴,回家的一路上,腦子裡一陣陣迷茫:難不成楹娘真有古怪?可這怎麼可能呢?她一向是那麼秀氣柔弱。馮廣略左思右想,幾天下來始終也沒想通這一切。

因怕日後被追究隱瞞不報之罪,馮廣略一走,掌刑官立即將此案中被劫女子或是焦邑公主之事上奏永正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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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正十一年八月十八,就在馮廣略準備攜全家回老家礎州時,突然來了旨意。接到聖旨,馮家終於不再人心惶惶了——皇帝得到馮旻死訊,為顯朝廷恩澤,直接賞了馮廣略一個六品京官做。馮家人本來已打點了行裝準備回老家,這樣一來,全家便直奔京城。

走之前,馮廣略也不忘去找掌刑官,給了不少錢財,托他多多上心父親的案子,並儘力找尋未婚妻鄭楹的下落,無論生死,皆有重酬。掌刑官滿口答應著,待馮廣略全家一走,就將案子的卷宗束之高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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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廣略決然想不到,他心心念念擔憂著的未婚妻此刻正在另一個男子的陪護下平平安安地趕路。不過,鄭楹的日子也並不好過——會和后的頭三天,詹沛不曾給過她一個好臉一句軟話。鄭楹跟在後面戰戰兢兢的,輕易不敢吱聲,不得不說的話也要想三遍才敢啟口。

說起來這也許是詹沛與生俱來的一個「本事」——臉上只要不帶笑意,面無表情也能不怒自威,很是唬人。不管是同僚、手下,抑或是郭滿和鄭楹,一看他斂了笑,立馬就想要俯首帖耳唯唯諾諾,更何況鄭楹這種天生慫的,常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其實,詹沛當日一看到鄭楹平安出現,心口一松,火氣隨即消下大半,怒斥之後更是再沒半分不悅,之所以繼續裝怒,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兩人會和那天,鄭楹已因行刺之事連續兩夜未眠,見面后又被詹沛一頓數落哭了許久,一路上身心俱疲,頭昏腦漲,又不敢開口,只能一直撐著。

晚間詹沛找了間客店準備過夜。走進客店,詹沛借著細弱燈火看出鄭楹困頓至極,便叫她先去客房休息,自己牽馬去後院馬廄拴了,回來后剛上到二樓,便發現鄭楹的屋門半開,人卻趴在床榻上已然睡熟。

「連門也不知道閂。」詹沛在心裡責備了一句,走入鄭楹房裡,準備喚她起來閂門。

就在離床榻只剩幾步遠時,男子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停下腳步,屏住呼吸,借著朦朧月色去窺看熟睡的女子。平日里再怎麼少年老成,詹沛終究也只是個剽悍強健的正常男子,絕非聖賢,又極年輕,正值七情六慾最銳不可當的年歲,只這麼一看,心便砰砰狂跳不止。

詹沛望著少女,又走近些,只見鄭楹此刻的睡姿一點也不美,四肢張開趴著,臉被床板擠得變了形,嘴半張著,睡得不省人事。

見此情景,年輕人心頭一熱,腦中登時浮想聯翩,然而只是片刻后,他便閉目深吸口氣驅逐了雜念,然後若無其事地喚鄭楹起床,可喊了數次,少女依舊紋絲不動,詹沛不得已只好上手推搡,鄭楹這才微微睜開眼睛。

「起來把門關好再睡。」詹沛低聲吩咐道。

鄭楹朦朧地嗯了一聲,隨即又昏昏睡去。詹沛生怕出錯,不願多做停留,便狠狠心,一把捉住鄭楹雙臂拽她下了床,以使其儘快清醒。

兩日未眠的鄭楹於熟睡之際被人生生拽起,霎時心跳氣短,難受至極,止不住嚶嚶呻吟起來,半夢半醒中渾身綿軟,詹沛一鬆手,便搖搖晃晃地站也站不住,眼看著就要傾倒。詹沛趕忙伸手扶住,鄭楹就勢軟軟倒入身後男子懷中。

心上人的嬌軀伴隨著柔弱喘息乍然入懷,使詹沛好容易才壓下去的火苗頓時又燎遍全身。他趕緊用僅存的一點理智克制住衝動,連扶帶拖地將鄭楹帶到門邊,大聲喚她閂門。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鄭楹終於有了足夠的清醒,扶著門框站直了身子,沖身邊的男子點了點頭。詹沛步出房門,聽鄭楹在裡面閂好門后,便立刻轉身回房。

第二天,鄭楹對昨夜之事一無所知,詹沛卻仍是心有餘悸,看到少女便有些眼神躲閃。他知道那是自己心尖上的人,生怕自己會定力不足而犯渾傷及鄭楹,於是故作慍怒,使鄭楹躲自己遠遠的,他也可對自己更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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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之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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