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言簡意賅，一劍封喉（下）
實不相瞞，偉大的博復研發部首席唐慎行先生預想中的表白，那都是有著掐著銫原子鐘以納秒為單位的精心籌劃的。那最好是他講的一個笑話之後，敏知被他那別人很難理解的獨特幽默感逗樂的下一秒，慎行會微微收起笑意，認真地問她，他願意為她講一輩子笑話，她願意聽嗎？
敏知此時多半會愣一會兒神，這就是慎行趁機發揮的時候了——他抽空背了好幾封朱生豪先生的信，有好多句都特別符合敏知給他的感覺。表白時引用幾句「寄給你全宇宙的愛和從太古至永劫的思念*」之類的名人名言又不犯法，對吧？
慎行無數次地這樣喜滋滋地幻想過，他在腦中安排著表白時的場景和詞句，力求把每個動作完成的時間都精確到納秒。
而事實上——
表白前一刻鐘：
「你要不要吃蘋果，敏知？」
沒有回答。
慎行疑惑地看向沙發，發現某大齡迷妹正一臉心疼地望著屏幕里的中了毒的、奄奄一息的龍蝦。他收回目光，好笑地想，這年頭，一隻龍蝦都能把人的魂兒勾走了。
表白前三十秒：
「這個地方，我想吐槽好久了！」敏知指著屏幕叫道，「過氧化鋰是強氧化劑好嗎，直接往脖子上扎還沒等跟鈀反應呢動脈就會被燒沒了！我的托尼就是這樣被你弄死的，黑寡婦！」
行，專業素養出來了，說明魂兒終於回來了。
慎行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認真起來還是有幾分說服力的。這個時機不錯，氣氛溫馨，敏知的心情也不壞，總之十分適合表白，他一定要抓住機會——「我愛你。」
言簡意賅，一劍封喉。
他其實背了很多能生出花兒來的詞句，也在等一個完美的時機。但是今天看見她懷裡抱著小呆，窩在沙發上揪著抱枕嚷嚷著那個小龍蝦有多帥多好的時候，他知道他再也等不了了。
我愛你。抑制不住的，我真的愛你。
「只有你是青天一樣可羨。」
「醒來覺得甚是愛你。」
這樣的句子，是慎行放在心裡、噙在舌尖很久很久，背得爛熟的詞句。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對著敏知，除了我愛你三個字之外什麼都說不出來。*
敏知按停了電影，把目光緩慢移向他。慎行此刻像是受不了這靜默一般地低著頭，看起來幾乎像是一個惶恐的、說錯了話的孩子。
本不該是這樣。
眼前這個男人，是博復集團研發首席，是光芒萬丈的物理天才，是令她從十七歲開始就仰望崇拜的星辰——她的本該一直驕傲張揚下去的慎行，本不該有這樣期期艾艾、惶惶不安的等待態度。他緊張不安，像是一隻突然發現自己闖入了禁區的貓咪，而敏知想要他安心快意，放肆一點也沒關係。
她想要讓他知道，這個地方沒有禁區，這場愛情沒有哪一方的姿態必須放低。他大可以安心地交付自己，享受愛與被愛的坦然歡喜。
敏知朝那隻不安的貓咪綻出笑意。「啊，好巧，我也愛你。」
慎行抬起頭，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那你就是我女朋友啦。」他挪過去，將小呆和敏知抱在懷裡，「你接受我的表白啦？」
敏知一點也不覺得再三確認的慎行很煩人，「接受！傻子才拒絕呢！」
慎行回味著敏知的答覆，心裡越來越甜，忍不住揚起嘴角，眯起眼睛，像是三月里開頭遍的垂笑君子蘭，開心得下一秒就要冒泡泡。
兩人確定關係的第二天，敏知就要緊急接替一位受傷的前輩去參加與美法合作的一場研究會議，要立刻飛往巴黎。慎行抱著小呆看敏知風風火火地收拾行李，察覺出她情緒不太好，自然地以為她是要跟自己分開所以不開心，於是安慰道，「沒事，小別勝新婚嘛。」
「······呃，你想得有點多。」敏知說，「我只是單純討厭要用一門我還沒完全掌握的外語發言而已，萬一出醜了可怎麼辦，前輩會殺了我的。」
由於她是頂替了一位前輩去的，前輩用法文寫的稿子她就必須在兩天之內背下來，並且在會議上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而她的語法水平還僅僅停留在直陳式現在時，更別說辭彙量——前輩的論文中有那麼多專業的辭彙，她連認都認不全。
「啊，好巧，我有一個在法國當高級工程師的朋友，他們單位有化學部門，或許你可以問一下他。」慎行忽然想起來這茬，「他叫楊科，人不錯，我把他微迅名片發給你。」
「merci！」敏知求之不得，她飛速收拾好行李，在他臉上出其不意地偷了個香后溜之大吉，留慎行捂著被親的臉懊惱自己沒有機會親回去。
然而晚上，慎行的心情可就沒那麼純情蕩漾了——媽媽朱言打來電話，語氣滿是焦急，「你爸突發腦溢血，住院了。」
慎行驅車，在超速的邊緣試探了一路，風馳電掣到友好醫院門口，一眼就看到在門口徘徊的朝行。「怎麼不進去？」他三步並作兩步跨上台階，一邊問一邊往裡沖。
朝行死死拉住他，用極小的音量耳語道，「待會的反應要誇張，就像爸不行了一樣。」說著說著她眼圈還極有戲劇精神地紅了，外人看來，就是悲傷的妹妹在安慰焦躁的哥哥。
慎行皺起眉頭。看樣子父親是沒事了——但是這老頭子玩的什麼把戲，非要把他蒙在鼓裡才開心？
進入唐洛病房，演了一場雲里霧裡的戲后，慎行終於被允許進入後堂，「您在搞什麼鬼？」他沒忍住問。
「你的那個王保鏢是卧底。」唐洛道，「當然，他現在已經夠不成威脅了。」
「所以你就讓他當一個免費的單向傳聲筒。」慎行點頭，他已經猜到了差不多是這樣，「試探的方式有千百種，您為什麼要裝病呢？還是這麼嚴重的病，您這下可沒法回去親自掌控全局了。」
「有時候你傻得根本不像我兒子。」唐洛往搖椅上一躺，眼睛根本不看慎行，「朝行那丫頭比你強一百倍。」
「我同意。」慎行語氣里有點莫名其妙的驕傲，「朝行確實比我好一百倍。」他語氣一轉，「不過您像我這樣年級的時候申請的專利數好像還沒我多吧？」
「說你傻，你還上癮了？！」唐洛最受不了他這樣抬杠頂嘴，「你能不能把你那反骨給我收一收，你這樣我怎麼才能安心把公司交給你？」
慎行發現人越老就會越絮絮叨叨，從而偏離話題中心，「您要是再這樣講下去，博復可就沒什麼東西能交給我的了。」
唐洛說不過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道，「一上班就要跟三條狐狸斗，太困難了，你媽怕我猝死，就勒令我找個合適的理由休息一陣子。正好你們兄妹倆也長大了，要是你們能解決這次危機，就證明你們有能力接管集團了，我也就能正式光榮退休。」
慎行簡直是目瞪口呆，他從來沒見過有個人能把偷懶和推鍋說得這麼冠冕堂皇、苦口婆心的。
「您偷這一陣子懶當然沒問題，但我還是那句話，要我為博復打工可以，要我執掌博復不行。我沒有經商天賦，也不喜歡管理公司。」
「你們兄妹倆怎麼都這麼固執！朝行那丫頭不聽我的也就算了，你怎麼也這麼死心眼！」唐洛被氣著了，沉默了一會兒后看慎行還是一副死性不改的樣子，脾氣更差了，於是準備揮手要他出去，「走走走，別來煩我！」
也不知道是誰火急火燎地指使母親把自己叫來的。慎行搖了搖頭，心裡暗暗慶幸這只是虛驚一場。走出病房時看著朝行扭曲的面部表情，他就知道八成朝行心裡也是這樣想的。
做戲就要做全套。慎行徑直去了超市，指揮小王搬了好幾大箱保健品，看著他忙碌的身影，心裡的小惡意得到一些滿足后，他又疑惑起來。
平心而論，唐洛待兒子怎麼樣不說，他待屬下確實不薄。然而還是有那麼多的人拿了他的恩惠后，回過頭來，憑著對他的了解指著他的軟肋對敵人說，往這裡懟，他這裡最弱。
人心難測。
而他向來討厭猜測人心。
不過最終他也吃了不會猜測人心的虧，吃一塹長一智，他現在也不算那麼沒有心眼了。
但其實，他以前是有點瞧不起這種「心眼」的。
當時唐洛讓他報考商學院，他偏不，選了自己摯愛的物理。他當時的豪言壯語是：「與其成為一名成天勾心鬥角的商人，不如去做一位潛心研究、推動人類社會發展的物理學家。」
「成天勾心鬥角」的唐洛聽了這句話之後差點沒打死他。
總之，年輕氣盛的唐慎行就是這麼狂，並且看不起庸人的勾心鬥角。
可是自從被庸人坑了一把后，他就發現，不能輕視庸人。因為他們雖然不能在精神上打敗你，卻能在肉體上整死你。
小王氣喘吁吁地彙報的聲音把他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實，慎行壓下滿心的厭惡感，對他和氣地笑了一笑，「搬完了？送到醫院去，我先回家了，你不用跟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