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籌謀

第二章 籌謀

?「我探過你老子的口風,北平這邊做得大,他是斷然不會就這麼分給你的。你要知道,你那幾位大哥現在爭鋒相對着,你可別往火坑裏跳啊。」董湫柔聲解釋,一句一句無不為他的處地做打算。

梁沫生神色凝重,思慮一陣,看得董湫有些揪心。「可是天津,來來往往到底有一段距離,這樣不方便我們見面啊。」末了,梁沫生丟出這樣一句話。

董湫聽了這話臉色一松,此時此刻只想撲過去把這小子摟在胸前好好疼一把。她心底明白梁沫生接近自己的目的,可是始終不願意承認。她生怕這隻能是一段露水情緣,所以雖然已經打聽好了一切,但遲遲不肯鬆口告訴梁沫生,她怕梁沫生得了好處便鞋底抹油地溜掉了,像當初和她一起來北平的小混混,在找不到出路的時候一聲不響地消失。

「沒有關係,你去了天津當然是好好打拚自己的事業為重,要見面的話,我來天津就好了,反正這北平咱們也逛膩了。」董湫喜道,她向梁沫生舉起酒杯以示慶賀。梁沫生展顏一笑,身子卻往後仰了仰,想隱進金澄澄的太陽光里,別讓對座的婦人看到自己眉梢上的喜色。

飯後兩人又用了些甜品,方才緩步踱出飯店。坐上汽車,董湫讓汽車夫把車開到西直門外去,他們要上趟香山。

卻並不是為了遊玩,而是有求於人。這些年間不少達官顯貴在香山上自己建房居住,眼下他們所求之人——嚴司令,便在此處有一幢自己的住宅。

嚴司令近日剛在天津打下了一個縣,叫閔縣。這個縣不大不小,但佔據了天津的交通樞紐要道,是過往商客旅人必經之處。梁老爺子的百貨從山東,從黑龍江,從天津經航海火車轉運而來,他和那閔縣之前的佔領者早已打點好了關係,不必擔心扣押或有被青幫的亡命徒劫走的可能。但無奈如今閔縣改朝易主,梁老爺子又聽聞這位嚴司令不好說話,幾個兒子都去碰了一鼻子的灰回來,正愁著自己親自去交涉一番。

如今董湫領着梁沫生找去了,如果能把這個問題解決,到時去了梁家老爺子一塊心病,他勢必會答應把天津新置的產業交給梁沫生打理。

嚴司令的房子在半山腰上,董湫穿着雙酒紅色尖頭高跟鞋,在崎嶇山路上走得甚是艱難。春日的陽光要是放肆地一直在人身上徘徊,還是能捂出一頭一臉的汗。梁沫生也走得氣喘吁吁,把淺灰西裝脫了下來,董湫接過來替他拿着,他也沒有拒絕。漫漫上山路,本來就是懸著一顆心去求人,他沒心情講什麼紳士風度了。

終於到了嚴家的宅子。是幾棟連排的西式洋房,隱沒在幽幽林木間,董湫報了姓名,管家方才把大門打開。梁沫生抬眼一看,白房子在晃眼的陽光下越發白得陰慘瘮人。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跟着董湫進了客廳。

客廳的牛皮沙發上癱坐着一個矮胖男人,穿着件寶藍色錦雲葛的長袍,套著印花青緞馬褂,看起來也就四十五六的年紀。他糾纏不清的絡腮鬍間露出兩片猩紅的肉唇,肉唇里銜著一管水煙,正抽得咕嚕咕嚕地響。男人微閉着雙眼,似乎很是享受。

「嚴司令,許久不見了。」董湫上前笑道,盡量擠出低眉順眼相。

男人聽到這麼軟糯的聲音,抬了抬眼皮,許是見董湫眉目盈盈,面龐白皙,他又抬了抬眼皮,連看了幾眼,煙酒嗓一開,說道:「白六奶奶?好久不見啊!怎麼突然想起到我這兒來了?」

董湫吃吃笑道,又說:「這不是游香山來了嗎,經過貴府就想起您上次提到家裏的好酒,一定要來討一杯嘗嘗。」

嚴司令「哼哼」兩笑,圓滾滾的肚皮起起伏伏,顫顫顛顛,「六奶奶又說笑話了。」

這時雕花旋梯上裊裊走下來個娉婷女子,嬌小玲瓏,清秀文雅,穿了身金絲絨單旗袍,一路對着董湫盈盈笑着。

「原來是白六奶奶來了。」女子下樓來走到嚴司令身邊,一雙細膩白嫩的手搭在嚴司令肉墩墩圓溜溜的肩旁上。

董湫也朝女子回笑,不過笑得沒有剛才那麼猛,是有意地收住了許多。她對自己調教的人,還是很有信心的,即使把她賣了,也能讓她再幫自己數數錢。董湫承認自己雖然跟着富商丈夫白延卿混跡多年,但生意天賦上實在遜一籌,她憑的就是一個籠絡和招攬。

這女子本名陳小蘭,董湫後來給她改成墨鈺,算得是董湫調教出的「愛徒」,當初她媽病重,她在天橋底下唱大鼓戲,是董湫路過,看上她的好樣貌好身段,才把她從下九流的衚衕里撈出來培養。不過去年她不幸被嚴司令看上了,董湫再怎樣也不敢得罪軍閥的人,只好讓這徒兒去陪陪他。

「司令,白六奶奶對我可是有知遇之恩的。你想想,要不是她,也成全不了咱倆這段緣分呀。」墨鈺用手肘薄面嬌嗔地頂了頂嚴司令,無限溫婉柔媚,嚴司令最吃女子這套,當下頓時就矮了三截,馬上命丫鬟斟茶倒水,董湫趁勢引薦了梁沫生。

一整個下午她耗盡心力搜腸刮肚地哄著嚴司令,墨鈺在旁為他端茶點煙,時不時為董湫說上兩句,梁沫生冷眼看着嚴司令被這兩個女子連哄帶騙地牽着鼻子走,自己則在嚴司令問話時深思熟慮一番,謙謙有禮地答出來。

事情談到了七八成,梁沫生一瞥窗外,紅霞滿天,火燒雲層,又到了晚飯時間。

菜是北平風味,滿滿當當把餐桌擺個嚴實,嚴司令不喜紅酒伏特加,偏愛白酒,董湫和梁沫生費了一下午口舌,此時嗓子眼乾涸發癢,似要冒煙,但為了梁沫生的生計,少不得陪着嚴司令把幾斤白酒咕嘟咕嘟灌下肚,剩下的兩三成,接着辛辣刺鼻的酒氣,自然也就升成了。

嚴司令當場在飯桌上寫下親筆信,派人交到駐守天津的團長手中,以確保梁家的貨物以後再閔縣暢通無阻,而許給嚴司令的好處已讓董湫壓到了最低。

飯後外邊的天早已由紅轉黑,黑沉沉的沒有一點渣滓,城門既關,嚴司令便讓董湫和梁沫生在這裏留宿,又選了兩間卧房讓丫鬟帶他們過去。

董湫淋浴后,穿了一身真絲睡衣坐在梳妝台前。妝都給洗掉了,鏡中的自己,白皙的臉上仍自浮着兩片酡紅——白酒的勁兒可真大。

暗夜沉沉,新月初暈,米白色的窗帘邊掛了一輪彎月,瘦弱孤凄,清凜凜地亮到人心坎里去。倒像是誰剪下的一小片指甲,遺落到漆黑的厚布上。

董湫只扭亮了梳妝台上的一盞荷葉蓋的小枱燈,她凝視着鏡中那雙晶瑩透澈的桃花眼,剛往身上噴了點香水,就聽到門外連敲三下的「咚咚」聲。

一聽這聲音便知道是誰,她忙起身撲過去開門,門一開,一個滾燙的擁抱緊緊地鎖住了她。辛冽的白酒在梁沫生身上也能化成他自己獨有的淡淡酒香,一串又一串火熱的吻直把董湫吻得一頭栽倒在床。梁沫生捧着她的臉細細地看起來,連眼角的細細皺紋也覺得無比可愛。他扒掉董湫的睡衣,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愛你。」

董湫身心一顫,倒不僅是因為這句「我愛你」,更是因着她從未見過梁沫生如此深情流露的樣子,雖然這樣一對比,從前他的笑都顯得虛假迷離起來,但只要這一刻他有一絲的真心,董湫便覺得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值得。

好像從前那做的都是假意,這一回,兩人把對對方的情愛滿缽滿盆地捧出來,做得淋漓盡致,誓要把對方融進自己的身體里,從此以後不分你我。直倒騰到晨曦微露,天光乍泄,兩人才精疲力竭地相擁著睡了兩個時辰。

晨起同嚴司令和和氣氣地吃了頓早飯,兩人下山坐車回城。梁沫生自是要回家和他老子哥哥周旋一番,董湫又作陪,在他老子面前好話說盡,終是讓梁老爺子點了頭,開了金口,恩准梁沫生不日前往天津接下他新置的產業。

中午在梁府又是一席飯局,董湫不得不承認年歲漸長,這麼一場仗下來元氣大耗,身心不大吃得消,下午她只得推掉麻將局,回家養神。

梁沫生親自開車把她送回白府,眼見着丫鬟出來把她們的六奶奶扶回屋裏休息,正準備調車離開時,忽然從後視鏡里瞥到個單薄瘦弱的小身影,讓丫鬟牽着,正往他這邊走來。

是昨天上午的那個小丫頭。梁沫生轉頭看去,見此時的她已經讓丫鬟收拾了一番,露出了原本雪白瑩潤的臉蛋,穿了身藍白相間的水手服,白色的襪子套進一雙黑漆皮的圓頭皮鞋裏,烏黑濃密的長發被梳成兩條麻花辮,乖巧地垂在胸前,臉上那兩顆黑石子般澄澈的桃花眼越發的像董湫,還在有些謹慎地四處打量著。

生了一分愛屋及烏的心思,梁沫生朝丫鬟招招手,把她和小丫頭喚過來問道:「你們這是去哪兒呀?」

「六少,夫人昨天吩咐要給表小姐找間學校,這會兒正要送表小姐去報名呢。」丫鬟說道。

梁沫生看了一眼小丫頭,她也在盯着自己看。他這才發現雖然袁安淇那雙眼睛和董湫的像極了,但因為沒有一點董湫看自己時的似水柔情,所以越發顯得黑白分明,冷漠疏離,像汪在水潭裏的兩枚黑石子,純粹地要照出他的內心。

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小丫頭直把他看得心裏有些發毛,本來還想順道載兩人一截,但自己奔波兩日,此時也有些渴睡,當下只「哦」了一聲,便發動着車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白府。

袁安淇好奇地看着遠去的車子,問牽着她的小丫鬟:「姐姐,那是哪個喲?」

「那是梁家的少爺,排行六,大家都叫他一聲六少。」丫鬟俯身說道,「表小姐,你這口川話可得改,不然別人會笑話你的。」

袁安淇倒吸口氣,緊張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過表小姐要是去學校學會洋文了,就可以說洋文了。」她聽了這才把手放下來,吐了吐舌頭。

從學校報完名回來,丫鬟在房間里給她收拾領到的書本,學慣用具。袁安淇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小床邊,打量著一夕之間周圍天翻地覆的改變。這改變是她自己下了狠心,一路風塵撲撲地掙來的。

小床是張銅質的架子床,被漆成雪白的顏色,掛上米白色的帳子。小床兩旁有兩個雕花的床頭櫃,柜上各放了盞粉色的枱燈,淡粉的光暈落在地上,把乳白色的地毯也染得微暈。屋子靠窗的一角豎了個紫檀立櫃,櫃里掛着的全是各式各樣的衣裳裙子,昨晚袁安淇樂得把頭埋進柜子裏,被一股濃郁的月季花香熏得悶頭悶腦的。

另一角是一個梳妝台,是張古意盎然的梨花木圓桌,橢圓的鏡子安安靜靜地反著光,還有幾抬精緻的紫檀木器,上面擺放了一些古玩陳設。

玻璃窗上糊了鏤雪紗,一切如夢如幻,她不敢閉眼,害怕再睜眼時又回到充滿霉臭味兒的木床上,和自己那幾個拖着鼻涕的小表妹擠著搶被子。

她的姨媽給她撥了這間三樓的屋子,屋小如舟,就飄蕩在白府後院的一片荷花池子上,一堵紅牆又嚴嚴實實把它們包裹起來——這是白府的後園,是一棟小巧玲瓏的白樓帶一個小花園,花園外又有一道大鐵門可以出入,是白府的後門。

董湫似乎致力於讓袁安淇「養在深閨人不識」,她是她扣在手裏的一張底牌,還沒長成之前,萬不能讓人掐了去。

樓梯上突然傳來一陣「踢踢踏踏」上樓梯的聲音,門外出現一個唇紅齒白,穿着小西服的男孩。

這個小男孩就住在二樓,昨天袁安淇剛搬來時他就興沖沖地跑上來跟她打招呼,拉着她一起吃飯一起玩兒。小男孩衣着乾淨,舉止禮貌,一點不像她那些對她頤指氣使,邊揩鼻涕邊吐髒字兒的表弟。

後來丫鬟告訴她,小男孩兒才五歲,是白老爺的三奶奶為白老爺生的老來子,三奶奶因為已經年近四十了,所以生產時不幸丟了小命,這個男孩便被白老爺歡天喜地地抱來養在董湫身邊,取了個名字叫白舒銘。

丫鬟沒有說的是本來白老爺去世時董湫是不大想接手這個孩子的,但畢竟在身邊帶了這麼幾年,又惦記着白老爺留給這小子的一筆巨額遺產,所以下橫心爭來了男孩的撫養權。

董湫自己有一個兒子,去年出洋留學去了,所以一年到頭白府根本見不到他的影子,有這小子在,董湫偶爾看着也能疏解一下懷念兒子的傷感。不過這種時候並不多,所以董湫也就把男孩養在後院裏,不經意倒成了袁安淇的小玩伴。

「安淇姐姐,我們去吃果子凍吧!」白舒銘興高采烈地奔到房門口,嚷着:「今晚家裏有晚宴,廚房做了好多果子凍,乳娘給我拿了兩杯來。」

袁安淇笑着說聲「要得,來啦。」白舒銘昨天還聽不大懂她的川話,但挺多了也大致能明白,他現在最大的樂趣已經不是玩玩具,而是跑來教袁安淇說北平話。

由白舒銘小手拉着,袁安淇走到樓下花園的白漆椅子坐下,白舒銘把玻璃杯子遞給她,她拿在手裏左看友看,終於拿起小茶匙舀了一勺晶瑩剔透的果子凍,冰涼軟滑地一彈而起,倒把她嚇一跳。

這果子凍是海南運來的芒果做的,暖陽一樣的橘黃色,袁安淇一年到頭連白糖也吃不到,乍然吃到這麼酸甜爽口的東西,心裏一時美妙得過分。

「安淇姐姐,你想去前院看看嗎,媽在那裏辦晚宴呢,待會兒那些叔叔阿姨還會一起跳舞呢。」白舒銘興緻勃勃地說道,雖然他從來沒有參加過,但一到這樣的時候,他會央求丫鬟帶他躲到花圃後邊偷偷看上兩眼。滿場的衣香鬢影,光影搖曳,他只覺得好奇。

袁安淇聽了也好奇起來,和白舒銘一路跑到前院去,但只看到雕花大門外停了許多汽車,人們還在吃喝。大廳的門敞開,廳堂里水晶吊燈金色的燈光鋪天蓋地地灑泄了出來,潑了一地,把園子裏的花樹都渡上了一層散漫的金邊,酒杯碗盞交疊碰撞時清脆的「噹噹」聲一陣一陣潮水般湧來,她突然發現樓上陽台站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緊緊擁抱着親吻,似乎正是她姨媽和那個梁先生。一時間失了神,覺得自己是不小心誤入了誰迷離怪誕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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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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