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府

第一章 白府

?北地的春日總是來得遲些,三月之尾,四月之初,人們好盼歹盼,它總算姍姍地來了。

清晨,白府。

春花扶柳,香風濃郁。掛着玫瑰紅羅帳的白漆銅床上,白六奶奶董湫正和她的小情人梁沫生打得火熱。酒紅的床被一起一伏,兩人顛鸞倒鳳一番,末了,梁沫生精疲力盡地倒在白六奶奶雪白的肚皮上,沉沉地喘著粗氣。

「唉——」白六奶奶柔聲拖長音調,嘆了口氣,輕柔地抹著梁沫生被汗微微浸濕的頭髮,「還是年輕好,不像以前那位,只是磨人。」

「是嗎?」梁沫生淡淡一笑。休息會兒,他又來了精神,銅床再次晃動起來。

這裏兩人直折騰到近十點才起床,各自淋浴一番,梳洗穿戴畢,董湫挽著梁沫生的手下樓。兩人準備去華樂飯店吃飯。

走到白府雕花鐵門處等車的當兒,兩人同時看到門外站着的小女孩兒。女孩兒細細弱弱的模樣,兩根蘆柴棒似的手臂彎兒里緊緊抱着一個破布包裹。

而這包裹實在沒什麼貴重物,除掉被她在來的路上吃掉的饅頭,只剩一件深褐色的短小衣衫和衣服里裹的信。

老管家正在與她周旋。

「白叔,這是怎麼了?」董湫朝老管家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老管家一看是女主人出來了,頓時如遇大赦,提着他的長衫一角,疾步向她奔來報告情況。

「六奶奶,這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大清早就站在門口,非說要找她姨媽,趕也趕不走……」老管家兩手一攤,做出無可奈何的神情。

「姨媽?這兒怎麼會有她的姨媽?怕是附近哪家來打秋風的窮親戚,連門兒也找錯了。」董湫不以為意,依舊挽著梁沫生的手等她的車。左右等不來,仔細看了眼那女孩兒,不過十一二的年紀,生得倒是秀氣。

「小姑娘,這兒可沒你什麼姨媽,你看清楚了,這兒是白府。」老管家決定再費一次口舌,實在不行就叫打出去。

「信上就是弄個(這麼)寫起的,我姨媽就住這兒。」小丫頭皺着小眉頭,細細的手指指著幾幢西式洋樓。她穿着件打補丁的舊襖子,灰頭土臉,一張小嘴乾裂著,起了白皮。

「信?什麼信?」董湫恍聽她一口四川話,心裏忽然「突突突」地緊張起來,踏着她的大紅尖頭牛皮高跟鞋,「坑坑坑」地朝她走去。

小女孩兒翻開包裹,捧出一件疊得平整的舊衣,把舊衣打開,才拿出衣服裹着的一沓泛黃的信紙,以及一塊皺巴巴的手帕。董湫眼尖,一眼就看到綉著幾朵小野菊的帕子上還落了一個名字——董夏。

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她扯過帕子拿在手裏細細看起來——這張已經泛黃的手帕的確實來自她少女時候的記憶。

那時她也不過十四五歲,是四川一戶貧窮人家的么女,有個弔兒郎當的哥哥,也有個溫柔和善的姐姐。大哥董春二姐董夏,排到她時,就是個秋了,後來來了北平,白老爺才把這個「秋」改成了「湫」。

她並沒有讀過什麼書,管白老爺怎麼說她那雙水蒙蒙的桃花眼像泓湫水,她只要自己這雙迷霧般的桃花眼能把富商白延卿勾到手,讓她和窮得牙痒痒的過往了斷個乾淨就行了。

可誰知道這個過往瞞着她留了個小尾巴,還竟然悄無聲息地在十幾年後尋到了她。

「這帕子是誰的?」董湫焦灼問道。

「我媽的。」小女孩兒眨巴着眼睛。

此時汽車開了過來,董湫回過身對梁沫生說:「你先去飯店吃飯吧,不用等我,我這裏還有些事要處理。」

梁沫生也不多問,汽車夫下來為他開了車門,他抬腳上車絕塵而去,不過臨走時,他無意中看了眼女孩兒,女孩兒也正好好奇地瞪着雙眼看他。對視的剎那間,他發現女孩兒那雙水盈盈的桃花眼,竟是照着白六奶奶董湫的眼睛刻出來的一般。

董湫在前面走得心慌意亂,女孩兒跟得疾步如飛。雲里霧裏地穿過幾道迴廊,幾扇月亮門,好幾次看到幢漂亮的屋子以為得進去,誰知拐了個彎兒,眼前又是一排假山堆的水池和粉粉白白的小花圃。

終於進了一幢西式洋樓的花廳,董湫走到正中央一張紫色絨沙發上坐下,讓丫鬟把她的雪茄點上一支。女孩兒眼巴巴地看着董湫吞雲吐霧一陣兒,終於雲霧散盡,兩雙葡萄般大黑亮的桃花眼就這麼對視上了。

「你叫什麼名字?」

「袁安。」

乍一聽還以為是家裏新買的小廝的名字。

「你一個人來的嗎?你媽呢?」董湫又問道。

「我五歲那年,媽生了場病,沒得治。」袁安說完,又把那疊信紙遞給董湫,董湫夾着雪茄的手接過信紙,兩道彎彎的眉毛輕微地蹙起來。

很多年以後袁安都記得這個場面,雪茄的氣味和兩道微蹙的眉毛,接下來她親愛的姨媽往往會做出改變她人生軌跡的決定。

董湫一張張翻過,最後的通信時間在是七年前,是袁安五歲的時候,也是她和她二姐董夏姊妹緣分徹底完結的時間。

白六奶奶董湫在豆蔻年華與臨街的一個小混混相戀,老實本分的窮苦人家是瞧不上這個偷奸耍滑的小油頭的,少女董湫的初戀遭到了家人極力的反對,哪知道越是束縛,越是反抗,兩人心一橫,乾脆偷了家裏的錢私奔到北平,皇城天子腳下,未必少了他倆人一口飯吃。

可惜董湫萬萬沒料到世間還有變心這檔子事兒。小混混在饑寒交迫的時候拋下她甘願去做貴婦人的小白臉,而她則苦苦撐了半年後,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被白老爺撿回家做了六姨太,直到當填房的第七八個年頭,仍和姐姐董夏有信箋來往。

後來董湫寄出去的信總是被退回,也就因此斷了聯繫。

「你就是憑這信上的地址一路找過來的?」董湫左邊那彎修得細細長長的眉被她輕輕挑起。

她不自覺又給自己燃了只雪茄。她是有意為自己和面前的小丫頭製造個神秘的帘子,擋住她抵擋不住的血親事實。

「嗯。」

空氣就這麼沉寂了半晌,才又有了聲音。「你且聽着,我叫董湫,就是你要找的姨媽。」董湫說完,狠狠地吸了口雪茄。

袁安在一片淡淡的煙霧中沒有看到董湫眼角擠出的半滴清淚,她瑟瑟縮縮地不等董湫開口,壯著膽子繼續說下去:「我媽死得早,我爹要出去賺錢,所以把我寄養在大舅家。這年爹病死了,斷了生活費,大舅想拿我當童養媳嫁給表哥,我不想嫁給表哥,所以……」

袁安說完這個「所以」后沒有得到任何回復,周圍的死寂壓着她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張嘴說完:「所以我來北平找姨媽,求姨媽給我出個主意。」話音剛落,她很自覺地跪了下來。

她也這樣膽戰心驚地向她舅媽跪下過,她說她不想當童養媳,以後長大了換個法子還是報答舅舅舅媽,當時她得了個大嘴巴子和一堆骯髒不入耳的話,也正是那個大嘴巴子把她打到了北平,讓她趁夜偷出了一筆錢趕上開往北平的火車。

她戰戰兢兢地跪着,心裏暗忖著,如果這下下來的也是一個大嘴巴子,她也絕不會回四川去,回那個陰暗潮濕的破吊腳樓里去,回她那個十八歲表哥看她時如狼似虎的腌臢眼神里去。

突然一雙修長細嫩的手下來了,不過不是給袁安一個大嘴巴子,而是落到了她的小手上,作勢要把她拉起來。

袁安有些怔怔地爬了起來。

此刻董湫放下雪茄,煙霧又散去了,董湫瞅著面前小人兒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和那雙和自己一般,水汽氤氳的桃花眼,和善地一笑,道:「我是你的姨媽,當然要管你,啷個(怎麼)會等你落到你那死龜兒大舅手頭。」

董湫聽袁安一口川話,不禁也說起川話來罵她那個幾十年不曾謀面的大哥,當初他大哥濫賭欠債時想把她嫁了抵債的仇她還記在心上的。

「你以後就在姨媽這兒住下,你大舅敢來要人,姨媽就給他打出去。」董湫想伸手摸摸她,看了看她髒兮兮的臉蛋和亂蓬蓬灰撲撲的兩條辮子,又無處落手,便乾脆拍了拍她的小肩膀,問道:「你讀過書,識字嗎?」

袁安搖了搖頭,「一個也認不到。」

她說不識字,必定不是謙虛,有讀書的錢還不如拿去讓她那個爛屁眼的大舅喝上兩盅。董湫心裏暗忖著,說道:「那也沒什麼。明兒開始,姨媽就送你去上洋學堂,讀西洋文,學西洋的鋼琴,西洋的畫兒,等幾年……」

「等幾年你出落得大方了,秀外慧中,定是北平城交際場所最出風頭的花兒。」

不過後面的話在董湫的舌尖上快速地打了個轉兒,終究沒有說出來,只讓董湫存在心裏偷着樂會兒。袁安也不在意等幾年會是怎樣一個情形,她此時聽了這番話,已經暈呵呵的,似乎要升上天去了。

「不過。」

面前的摩登少婦忽然來了個轉折,袁安心裏一驚,提心弔膽地等她下一句。

「你這名字得改改。」董湫皺着眉認真思索起來,「得摩登些……乾脆就叫安淇吧。」

袁安淇。女孩兒在心裏默念了一遍,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

董湫見她沒反應,獃頭鵝似的,她懶得廢話,直截了當地說道:「安淇,以後在這兒安心住着,沒人敢為難你,這是你姨媽我的宅子。」

她說到這兒神情似笑非笑。

這宅子如今的確實她的了,但因為它之前作為她丈夫白延卿的宅邸,存在的時間更久,所以就算易了主,外邊的人找來還是說白府。

她的丈夫白延卿,算得上是北平城裏數一數二的富商。白延卿在他知天命的年紀遇上了娉婷年華的董湫,把餘生的浪漫柔情盡數傾完后,離世時分給了她這所宅子和一筆巨資,以及自己最得意的幾處生意。

白六奶奶董湫在和其他幾位姨奶奶經過一場奪產酣戰後,攥着手裏的房產錢財開始放浪形骸。

她自認把一生最美好的年華獻給一個半截入土的人,終於在十幾年後徹底解放,此時她也才三十四歲,她有錢,有貌,有一切吸引男人的成熟韻致,她下決心用無數年輕的愛來填補前二十年死氣沉沉的遺憾。

滿意地深吸一口雪茄,董湫抬抬手,讓丫鬟把正不住道謝的外甥女帶下去收拾收拾,自己則盤腿坐在沙發上,身子向後一仰,接過那根雪茄繼續吸起來。

瞧著這個驚喜到不知所措的漂亮姑娘,董湫的如意算盤早就打好了。

他董春不願意白養的丫頭,自己更不會白養。何況論起臉蛋和靈氣來,就憑袁安淇小小年紀敢一個人闖到北平來找自己這股勁兒,她實在算得上無數閱人中不可多得的一個,自己又是她的親姨媽,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扔掉煙頭,董湫拍了拍手,先送梁沫生去飯店的那輛汽車已經回來了,她拎着軟銀灰絲質手袋,款款上了車,直奔飯店。

到的時候梁沫生正在喝着咖啡,董湫來了才開始點菜。兩人各點了一份西冷牛排外加幾份甜點,董湫還要了一瓶白蘭地。

梁沫生始終沒有問她那個小女孩的來歷,以及她怎樣安排的,他只是靜靜地看着董湫,眼裏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他吃准董湫會自己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沒有這點本事,他怎麼拿得住風頭正盛,身家上萬的董湫。

果然,董湫在等菜的空當把袁安淇的身世交待個一清二楚,還說了自己準備把她養在白府,供她讀書。後文沒再說下去,董湫朝梁沫生擠擠眼,梁沫生當然明白她的用意,那個小丫頭的確是個美人胚子。

他自國外留學回來之前便已經打聽好了,白老爺死時給她留了那麼一筆巨資,活她幾輩子都夠了,但這位少奶自覺年華仍妙,不能在這寂寞的白宅里熬成老太婆,決心要在白宅當自己的慈禧太后,推動她身邊人的命運車輪。

她之前十幾二十年跟着白老爺,早已摸清了各取所需的那套生意經,不久前又開始栽培些人為自己所用。偌大京城,不乏有寒門小戶出身的女子甘心投到她那裏,求着她栽培。

於是她開始帶着些看得上眼的小女孩出入晚宴,音樂會,晚會,戲曲包廂,憑此她會收到她所預料的利潤。有些時候她也自己親自施展手段籠絡,對方一般會是有樣貌有風度的年輕人,這同時也是對自己在花樣年華,整日面對一個枯索老頭的歲月做些補償。

梁沫生的老子梁老爺子是個開連鎖百貨的,歷來和白六奶奶董湫很有些交情,他深知自己作為梁老爺子一串串兒子中毫不起眼的一個,若是回國後跟着他老子一起做,免不得會被他前面那些已經扎穩腳跟,摸清門路的哥哥們擠兌排擠,很有可能最後摔得頭破血流仍是一事無成。所以他索性另謀出路。這一謀,就謀到了北平城白府風韻猶存的白六奶奶身上。

他記起去年深秋剛見董湫時的情景,那是他老子在家辦的一個晚宴,大堂靡靡之音響起時,他攀上她的細腰枝兒,在舞池裏恣意搖擺。附在她耳邊柔聲介紹完自己后,董湫漫不經心地說了句「二十三啊?只比我那個兒子大了七歲。」

但那時她緋紅的一邊耳朵和微暈的面頰已經暴露了自己。梁沫生什麼也沒說,低頭淺笑,把懷裏攬著的婦人抱得緊了緊,不時貼近她的耳朵吹一陣輕風,淡淡的煙草味溫柔地襲來,最後曲終人散,董湫的一邊耳朵紅得能滴出水來。

那晚回去,她不得不承認時隔經年,自己那顆塵封已久的少女心又一次心動了——是被那具年輕挺拔的身軀和英俊撩人的面孔喚醒的。她開始約會他,起初他總在找借口推辭著,害她不得不坐着她那輛奪人眼球的紅色汽車,滿城追着他跑。

董湫每日用玫瑰花汁子浸潤的身體跟着漫天鵝毛大雪的北平城,凍了一整個寒冬之後,終於在雪融江漲,大地回春之際得到了滋潤。春意剛把她凍僵的腦子捂熱,她便認為自己已經把梁沫生追到手了。

此時菜已上齊,他們坐在臨窗的位置,時近正午,初春的暖陽明晃晃地灑進來,董湫抬眼看着坐在對面的男子,他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正握著餐刀和叉子,慢慢地切著牛排。陽光在餐刀上打了個轉兒,泛起白光,和他那雙手交錯在一起,顯得清冽而冷靜。董湫見他穿着一身淺灰色薄呢西服,整個人淡淡地融在春光中,讓她有一時的失神。

「怎麼不吃?切不動嗎?」梁沫生看到董湫頗為恍惚的神色,起身接過她手裏的刀叉,親為她把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又把刀叉放回她手中。

董湫的桃花眼泛起了一陣氤氳的水霧。有些無措地摸到一旁的杯子,喝了一大口白蘭地,董湫打了個顫兒,清醒了許多,說道:「你上次說的意思,還是想在你老子名下分一份產業?」

梁沫生漫不經心地說道:「如果能分到他的,當然更好。」

「這裏正好聽說你父親要把百貨開到天津去,你可願意去試試?」董湫巴巴地問道,看起來對梁沫生自己對他的前途更上心。

「天津?」語氣有些猶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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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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