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交易

第十六節 交易

四月二十五日,許平指揮闖軍大舉越過沙河,近一萬闖營士兵沿着北岸聯營數里,聲勢極其雄壯。面對急躁不安的河南巡撫和中牟文武,宣武軍大將郁董卻顯得胸有成竹,遙望着密密麻麻的闖營營盤捻須長笑:「且讓他們渡河,正好將賊子一網打盡。」

聞者無不壯其言。

二十七日,宣武軍動奇襲,郁董副總兵身先士卒,直殺入闖軍中軍,隨即連破闖軍十數營。捷報傳來時,河南巡撫激動得手臂抖動不已:「長驅直入!徐晃之勇今日吾亦知之矣。」

餘勇可賈的宣武軍不顧連戰的疲勞,入夜後仍猛攻不已,把北岸闖軍營盤盡數掃清,一時間火光映紅整個天空。

河南巡撫衙門的官運在驚嘆郁董之勇的同時,對他們新任上司的眼光無不讚歎,之前不少人覺得高明衡只是運氣不錯:洛陽失陷、福王遇難,之前汴軍精銳就被李鳳仙折去大半,更因為親王遇害惹怒皇上慘淡收場,一時間朝中無人願意接這個爛攤子,所以就便宜了高明衡,從小小的巡按御史一躍為巡撫這樣封疆大吏。不了高巡撫才上任每幾天,就能從一塌糊塗的汴軍中挑選出郁副將這樣的英才,打得闖賊丟盔卸甲。

「久聞那個許賊曾是鎮東侯的手下,」有人恭維道:「下官曾想:強將手下無弱兵,不可小視此賊,想不到遇到我河南官兵,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高明衡仰天長笑,神情頗為自得。

有個不甚開眼的人說道:「下官聽說那許賊驕狂不可一世,山東王師失利也是他一味蠻幹……」

其他人聽這個傢伙貶低許平,連忙一擁而上。

「此言不當,許賊,那自然是極厲害的,只是難敵巡撫大人運籌帷幄。」

「下官也曾聽說,鎮東侯深愛許賊之才,所以雖對其狼子野心有所察覺,但仍遲疑不決,故有這般大禍,但便是許賊再驍勇十倍,而怎是我河南官兵之敵手?」

這些話高明衡聽來甚為悅耳,前些時候許平帶着不到一萬人進攻開封,圍攻南方諸縣時,河南巡撫衙門一直不敢出兵去救。當時李鳳仙被免職,開封巡撫衙門亂成一團固然是一個原因,但高明衡本人也確實對許平這位鎮東侯的部將頗為忌憚。聽聞許平又帶着萬把人北上之後,高明衡制定的策略還是穩固防守,拒闖軍於開封之外。

這種保守策略當然遭到很多非議,家鄉被戰火波及的河南士人,他們對高明衡更是大加指責。雖然高明衡竭力把責任推卸給李鳳仙,可無論是省內還是朝堂之上,他的名聲都一天不如一天。就是每夜躺在床上的時候,高明衡在被窩裏都在策略如何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這次集結重兵對抗闖營許平部,高明衡更是使出渾身解數,狠狠地收了一批捐稅,還不避風險親身檢閱各部官兵。

「若是那許賊的兵馬能有郁帥一成的本事,」高明衡呵呵笑起來,現在局面大好,不管說什麼都不會有人嫌他說喪氣話,也沒有動搖軍心的危險:「本官怕是得死守開封了,呵呵,看來那鎮東侯的部下,也不過爾爾嘛。」

興奮的河南巡撫連夜草就奏章,急報京師:「仰仗吾皇洪威,將士用命,大破闖逆於沙河,焚其輜重……許逆黨羽星散,宵遁南竄,臣嚴令各將督軍進剿,無遺一賊以憂聖上!」

本來三心二意的中牟軍一見有便宜可撈,也急忙揮師出城,和宣武軍爭相追擊。沿途不是闖軍的空營就是被焚毀的寨子,一時間捷報如同雪片般的飛入巡撫標營,各將無不宣稱許平潰不成軍,諸軍皆斬獲無數。而高明衡連檢驗級這項也免了,無論報多少都一概認可,並回令各將不必在乎級,也不必費心收集回送,以追擊闖軍為第一要務。

鄭州,

「郁董這小子,居然要升總兵了!」同為副將的李成欣看到邸報后一臉的憤憤:「他吃得空餉比我還多,往日跑得比我還快,這憑什麼呀?」

「大人啊,這闖賊實在太不堪一擊了,兩天不到,大營就都被郁董奪去了,居然讓他威風了一把。」李成欣的部下們也都大為遺憾,當初聽說是鎮東侯培養出來的營官一級人物,鄭重的明軍都拖拖拉拉地不願意離開駐地,沒想到和他們一樣熊包,連李自成那種草寇都打不過的郁董,居然能把鎮東侯的部將打得落花流水:「早有傳聞說鎮東侯用人不當,看這個許平看走眼了,致有山東之敗,可恨我們太小心了。」

「這種膿包,李闖居然會用他!」李成欣也是恨恨不已,不過他略一思考,又釋然了:「倒也不怪得李闖那草寇,我不也一聽是鎮東侯的手下就謹慎起來了嗎?要說鎮東侯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李成欣大叫一聲:「立刻拔營出,圍剿許賊!」

在河陰,一直拖拖拉拉的總兵周正庭,聽聞明軍的捷報后這一驚也是非同小可:「當初許賊帶着萬把人就敢來攻打開封,我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怎麼會這樣啊?」

「許平那廝是出了名的驕傲輕敵,」一個幕僚說道:「去歲山東大敗,就全是因為許平輕敵冒進,擅改鎮東侯的軍略,沿途連偵查都不做,數萬季寇潛伏在他來路上都不知道。當初他看不起季退思,現在估計也看不起我們河南官兵,結果被郁將軍打了個措手不及。」之前幕僚們一致看好許平的戰鬥力,說什麼李自成既然肯拜許平為大將,必然調撥精兵強將給他,還說就鎮東侯的練兵手段,那許平若是學到一成就夠郁董吃不了、兜著走,但一夜之間他們的口氣就全變了:「許賊才到闖營幾個月,那闖賊又怎麼能和鎮東侯調教出來的兵比吶?闖賊那邊估計還有不少人等著看這個叛徒的笑話;再者,許賊在河南人生地不熟的,我們河南鄉親怎麼肯為他這個直隸人賣命?這跟頭許賊栽得一點兒都不冤。」

「哼,郁兄弟真是大張我河南兒郎的威風,」周正庭翻著邸報,詢問左右:「之前河南巡撫衙門說許賊有四、五萬——也就是說他實際兵力不滿萬,現在郁兄弟一氣破了他的沙河聯營,許賊手下十停里估計得去了五停?」

「大帥所言極是,許賊定是目中無人,看洛陽之戰我們汴軍連李自成那個草寇都打不過,以為我們好欺負,現在許賊想必是驚慌失措了。」

「嗯,他肯定集中殘部,打算和郁兄弟在決雌雄,我和郁兄弟同氣連聲,怎容得他如此猖狂?」周正庭一改之前的龜縮政策,當即下令兵密縣。

……

五月五日,剛離開鄭州的明軍前進到梅山附近時,突然遭到近衛營伏擊,半個時辰不到,明軍就被許平擊潰。副將李成欣死於亂軍之中,五千明軍做鳥獸散,逃回鄭州的殘軍還不到百人。闖軍乘勝追擊,當日下午近衛營就抵達鄭州城下,申時鄭州即被攻破。

六日,河陰軍先鋒抵達密縣,就在他們忙着做攻城準備時,已經在大周山潛伏多日的李定國

指揮西營從明軍側后殺出。轉眼間官道上的明軍輜重就落入闖軍手中,散在密縣周圍的明軍來不及整隊就被闖軍沖得七零八落,總兵周正庭及副將、游擊多人全數被李定國生擒。

八日上午,中牟游擊韋德正指揮着部隊興高采烈地向新鄭進軍,卻突然接到后軍急報,說是有一支從北方來的闖軍襲擊了隊尾,現在前軍已經和輜重部隊失去聯繫。

「北面?那該是我軍啊。」韋德不知道鄭州已經失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前方探馬就報告現正面和側面也出現闖軍。

一時間韋德驚得滿頭大汗,他立刻指揮親軍全沿來路返回:「兒郎們,隨我殺出一條血路!」

黑保一看着遠道而來的明軍,大聲下令道:「全軍備戰。」

近衛營第二翼一部正去追擊明軍的輜重,剩下的向南迎著明軍方向列隊完畢,五百名燧槍手在前面排成三排,同樣數目的長矛兵則位於他們身後。

「要不要放近再打呢?」黑保一自言自語道。面前的明軍顯然不清楚闖營的火力,一直走到百米內才站穩開始列陣。黑保一看着敵軍半天還沒排好陣型,按耐不住煩躁,下令起進攻。

「瞄準!」

五百名近衛營士兵聞聲放平槍口。

「開火。」

三排火槍手出猛烈的齊射。

「裝葯。」

填充完畢后,火槍手隨着號令再次出齊射,等著硝煙散去后,對面的明軍無論死活都緊緊趴在地上,幾個騎兵正簇擁著一人瘋狂地向東竄去……

「近衛營,上刺刀!」

鼓聲響起,近衛營士兵挺著刺刀整齊地向前走去,趴在地上的明軍驚恐地看着他們一步步走進。

「投降!」

隨着第一個喊出聲,其他明軍士兵也都清醒過來,

「投降!」

「投降!」

此起彼伏的叫喊聲幾乎壓過闖軍的鼓聲。

數路明軍皆告潰滅后,剛被提升為總兵的郁董也只好率領獨木難支的宣武軍撤退,他沒有回中牟而是筆直向東直奔通許。

……

中牟,

「換馬,快,快,快,」衝進驛站的明軍顧不得喝水,朝着驛卒揮舞着手中的信件,一疊聲地叫道:「八百里加急,快,快……」

「砰!」

回應這個明軍的是一記來自腦後的悶棍,遭到這一擊后,明軍一聲不吭地撲到在地,兩個驛卒打扮的人躍上來,把他拖到屋後面去,打悶棍的那個人則撿起明軍落下的信,看一眼,捧到一個在槽邊喂馬的人眼前。

那人接過來看了一眼信上面的印章,點點頭:「確實是八百里加急。」

說着此人就小心翼翼地貼著邊,在這封急件的側面打開一個小口將內容掏了出來,看完這封信后他抬起頭,沖着身邊那群人笑道:「三總兵,十一副將,四萬兩千官兵,盡數被大人打垮,現在或降或逃、潰不成軍。」

「大人威武!」

聚攏在馬槽周圍的驛兵們齊聲喝彩,這些人是近衛營教導隊成員,而為之人正是教導隊隊官陳哲。

隨着大明財政敗壞,河南的驛站大多已經廢棄,若不是許平威脅開封,連這座驛站也不會緊急重建。聽說河南巡撫親臨中牟督戰後,許平就開始籌劃攻擊明軍的通訊系統,陳哲自告奮勇,帶着教導隊偽裝成明軍,深入敵後突襲這個最靠近中牟的驛站。

在進攻這個驛站之前,陳哲已經查明本地的通訊狀況,對整個塘報系統了如指掌。陳哲更挾持了幾個驛卒的家人,在這些驛卒的幫助下,陳哲不費吹灰之力地控制了最關鍵的幾處驛站,始終不曾被官府覺。

略一沉思后,陳哲取來紙筆,模仿著明將的口氣,寫了一篇含糊其辭的報告,它雖然不是一封捷報,但看上去寫報告的明將仍在抵抗而不是逃之夭夭。寫好信后,陳哲把放回信件袋中,把邊重新粘上。做完這一切后陳哲把信件高高舉起,對着陽光看了幾眼,對自己的工作頗為滿意——對方若不仔細查看,絕對看不出破綻來。

下令把信件送走後,陳哲就傳令教導隊集結待命。

一個多時辰后,送信的部下趕回,報告陳哲河南巡撫已經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接到報告后當着他的面就把信封一把撕開,根本沒有留心是否有詐。

「要說這次我軍對官兵塘報傳遞的攻擊,還是有很多不足的,幸運的是,我們從事的是前所未有的大膽進攻,所以我們的敵人毫無防備。」在這次行動中,陳哲把種種不足都記錄下來。根據許平的命令,近衛營教導隊要集中最有想像力和出色的軍官,雖然現在這種人才還不多,但陳哲每天晚上都會和這些教官們討論得失。

教導隊整隊完畢,陳哲帶着全隊換上明軍軍裝,騎上馬浩浩蕩蕩地向中牟進。這一百人的隊伍開到中牟城下的時候,陳哲看到大批士人聚攏在一起,正在飲酒作樂——這是河南巡撫高明衡組織的詩會,最近一段時間隨着捷報頻傳,有不少河南士子來到中牟,向高巡撫獻上他們的詩文。在這種節節勝利的背景下,在離前線也稱不上很遠的地方,與巡撫大人一起關注戰事的行為,讓他們覺得既有刺激感,又不失風雅。

陳哲看也不看這些郊遊的人一眼,帶着教導隊徑直開向中牟,路邊的士人們還派出家僕來向這支小小的隊伍打招呼,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后,有的人不禁有氣:「這群丘八,真是太無禮了。」

但還有人表示寬容和理解:「這想必就是郁帥的兵,看看這氣勢,當真了得!」

陳哲的部隊不苟言笑,全隊人人昂挺胸,目不斜視,筆直地擎著旗幟,把戰鼓敲得咚咚作響,雖然只是小隊人,卻散著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

進入中牟城后,陳哲立刻控制了城門,然後命令部下們脫下明軍的軍服,換上闖營的標誌旗幟。

近衛營教導隊向衙門前進時,城內的巡撫標營衛士還向他們行注目禮,沿途撞上的頭兩隊中牟的衙役們,甚至掉過頭來,走在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陳哲頭裏,給他鳴鑼開道。

「肅靜!」

「迴避!」

鑼鼓聲中,陳哲看到中牟的百姓站在道路兩邊,仰著頭向自己看過來,他還能聽見人群里互相詢問:「這又是哪位將爺?怎麼帶着兵進城了?」

不知道誰第一個喊了一嗓子:「是闖賊啊!」

轉眼之間,剛才還黑鴉鴉滿是人頭的中牟街道,變得空空如野。百姓紛紛跑回自己的家,或緊緊關閉大門,或急忙搬出香案擺在家門口。只有那些心疼貨物的小販們,在逃走之前還不忘把自己的東西裝上車,然後推著小車飛也似地從陳哲眼前跑開。

中牟四座城門,除了被陳哲控制住的那一面外,此刻已經被成百上千亡命奔逃的標營衛士們堵住。中牟地方文武,急切之間出不得城,就沿着牆梯逃上城牆,此時守城的士兵們,或逃回城中自家,或縋城而下,官員們顧不得體面,也紛紛抓起士兵們留下的繩索,把心一橫就往牆外跳。

兵不血刃地佔據衙門、糧倉、武庫、軍營等要害之地后,陳哲身邊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他還分了十人出去:「搜捕河南巡撫,現在城裏亂成這樣,他跑不遠的!」

望着滿倉滿庫的糧食、銀兩和武器,陳哲不禁又想起了他的亡友——韓大可。

早在山東之戰前,韓大可就認為新軍的軍情條例僵化、死板,教條而且不知變通,這腔調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除了嘲笑。被楊致遠從選鋒營中挖掘出來以後,韓大可就在細心準備對軍情條例的改革,他認為軍情司不應該僅僅滿足於收集情報,而應該主動起進攻。尤其是在山東之戰這種情況下,兩軍在廣闊的戰場上對戰,戰線犬牙交錯,韓大可認為積極探查對方的通訊系統並加以攻擊,將會給本方帶來極大的好處。

鎮東侯對這幾個學生的要求類似後世的論文,這份報告韓大可還沒有來得及完成,而期間陳哲一直忙於準備他關於練兵的論文,只是在日常交談中聽朋友說起過一些。

這次許平和陳哲在這個問題上一拍即合,陳哲就回憶著亡友提起過的一些構思和設想,加以實踐驗證。比如用不起眼的小部隊對敵人缺乏防備的指揮中樞加以突襲也是其中之一,這種戰例在歷史上並不少見,韓大可希望能將這些歸納總結,從偶然的靈機一動變成有意識的主動性作戰手段:「韓兄弟,我今天的成功全是你的功勞,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感到些欣慰;我把你的構想,用在新軍的敵人手中,韓兄弟你在天有靈,保佑我,讓我能夠為你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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