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雨欲來皇宮殿
白色陶罐洗凈,青竹三三兩兩豎立。擱至通風陰涼的檀木台,別有一番朗悅景緻。
美人焦后的屏風,梁榭蘊對幾個月前的救駕事件記憶猶新。
這不,又開始掰碎后重新細數。
「你都無法想像那場面,三哥不費一兵一卒,輕而易舉拿下那四名刺客……」
季梵音慢條斯理清洗公道杯,紫砂壺傾斜。片刻,裊裊茶香從瓷白茶杯裊裊升騰。端起一杯遞過去,嘴角含笑道:「口渴了吧。」
這不說還好,一說,梁榭瀟頓覺口乾舌燥。
酣暢淋漓喝了好幾杯,梁榭瀟這才憶起此行的目的,拽著季梵音的蟬絲衣袖,笑嘻嘻道:「梵音姐姐,你能給我表演一下那段舞嗎?要不是因為那幾名刺客壞了雅興,我們早就能一睹姐姐的曼妙舞姿了……」
季梵音沒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繼續沏茶。
沒明裏拒絕,梁榭瀟頓覺賞舞有望,忙不迭發揮三寸不爛之舌,私以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不料想,季梵音姿態未變,依舊無動於衷。
梁榭瀟抱臂,氣呼呼噘嘴:「姐姐太不可愛了。我又不偷學,只是想切磋切磋。」
「你可知我舞曲的名字?」季梵音擱下手中茶杯,視線觸及她。
梁榭蘊懵懂搖了搖頭:「不知。」
「《金蓮舞》。」
「那又如何?」
季梵音眸光遠眺,冥神:「東風未起,蓮舞靜默。」
「東風?那何時才有東風?」
季梵音笑而不答。
直到日暮時分,臨走前的梁榭蘊還在思忖《金蓮舞》的『東風』何時能來。
「小公主回宮了?」
「嗯。」
季梵音伺候略微有些咳嗽的母親坐下,素白十指替她揉了揉肩胛。
衛相如將手絹虛攏了下,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開門見山道:「過幾日,中秋佳節,你陪我們進宮一趟。」
中秋時節,人月兩團圓。
以往,他們皆是在家月下對酌,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今次,又正好與王上壽辰相吻合。作為君王的梁帝俊當下決定,宴請朝野群臣一併過節。
季梵音心領神會點頭稱是。
衛相如對兩年前醒來后性情大變的女兒,曾憂慮一時,而後徹底把心實實的揣進肚子裏。
不然,她不會應允女兒千里迢迢趕去菩提寺為自己點燈祈福。
可此番見女兒低眉順目,心猛地一抽,握著女兒的手心斟酌開口:「要不,如往常般借口推脫?」
面對始終為自己着想的母親,季梵音怎能兀自自私?
進宮赴宴而已,又不會要了自己的命。謹言慎行即可。
女兒如此心透清亮,反而讓衛相如更是憂心。
一旦進宮,壽宴上不可避免遇見三王爺。
憶起那些揪人心弦的往事,衛相如仍歷歷在目。
幾不可聞嘆口氣,山雨欲來,躲也躲不掉。為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巍峨高牆宮殿內,大紅燈籠高高掛。
作為中秋佳宴的承辦之地,恢宏瑰麗的皇宮定是森嚴氣派,隆重異常。
一身珊瑚藍連襟襦裙的季梵音跟隨父母的身影,亦步亦趨。
「臣季晉安,偕同內人季衛氏、臣女梵音叩見王上,願吾皇壽與天齊。」
話音剛落,梁帝俊龍袍一揮,將欲下跪的三人扶起,劍眉笑意深深:「愛卿不必多禮。」
話落,又指著季梵音甚為驕傲向各位大臣介紹:「季宰相的掌聲明珠,朕的救命恩人。」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須臾,眾大臣紛紛圍攏過來,豎起大拇指交口稱讚。
雖說此前就聽聞過不少傳言,王上更是賜予黃馬褂作為酬謝。
要知道,在瀛洲,黃馬褂相當於免死金牌。此前無人榮獲此殊榮,更何況是一名女子。
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季梵音不僅婉拒,還寫了一首勸詞:「千帆過盡總有因,冥冥之中皆是果。」
梁帝俊閱后,心情舒暢大笑,提筆揮毫曰:「此女只因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應。」
其後,親口應允:「倘若他日有事,吾必有求必應。」
瀛洲才貌雙全的傾國佳人季梵音,今日有幸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無數溢美之詞猶如微弱靠近的螢火蟲,雖閃著光,卻並不是唯一能照亮她人生的光亮。
季梵音得體付諸一笑,深藏功與名。
宴會正式開始,歌舞樂師彷彿被點了穴,不停舞動彈奏,衣袂飄飄應和宮廷樂曲,大殿一片歡聲笑語。
季梵音佯裝咳嗽兩聲,因此前就稱身體抱恙,梁帝俊便將《金蓮舞》之想法作罷。
舞畢曲終,聲音尖細的官宦扯著嗓子:「皇子獻壽禮。」
大王爺奉上千年古硯,仙鶴與墨鳥鐫刻得栩栩如生。
二王爺呈上搜羅的奇珍異寶。
輪到三王爺。
眾人屏息凝神看向敞開的殿掖門戶。
一年逾花甲老人手捧捲軸不急不趨而來,眉宇間竟帶着些許慵懶。
緊隨其後的兩位內侍,半弓身鋪開質地優良的捲軸。
梁帝俊一眼不眨盯着攤開的畫軸,彷彿被攝走魂魄般,情不自禁靠近。
淡淡的赭石輕描淡寫勾勒蕭索飄零的秋日景象,畫上,一隻山養喜鵲獨自棲息枯木之上,朝樹下誤闖的野兔鳴叫示威,野兔回首駐足觀望,另一隻喜鵲又前來助陣。至此,鵲兔對峙之靈動,堪稱經典之作。
這幅畫,季梵音見過兩次。
《雙喜圖》,高193.7厘米、寬103.4厘米,現如今應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館。
它的創作背景更是令人印象深刻乃至過目不忘。
嘉祐辛丑年間,北宋仁宗之女福康公主深夜叩禁門而入,此前,汴京皇宮嚴禁宮門夜開。
這扇門開啟的同時,也散落了流言蜚語。
不論是可憐的福康公主,還是陪伴於側的梁懷吉,抑或飛上枝頭的李瑋,終究成為那個朝代的犧牲品。
如果她沒記錯,這幅畫的主人就是……
季梵音側目凝視花白鬍子老翁。
「草民崔白,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畫師,受三王爺多次邀約,現獻《雙喜圖》於上。」
不卑不亢,言語得體。
季梵音釋然一笑,蓬萊、蓬萊、方丈這東海三仙山都能架空歷史,各據一方執掌這東方大地政權,為何就不能多位北宋的崔白?
只是方才一閃而過的畫面是怎麼回事?
「妙妙妙,奇奇奇。」
梁帝俊疊詞蓬起,竟無法用言語形容此刻如波濤般洶湧的情緒。
「賜高座,」吩咐完畢,又激動揮袍,「老三何在?」
話音剛落,紫袍錦衣男子如刀刻般的俊容輪廓分明,邁著沉穩步伐,悠然而來。無人知曉,藏於袖中的指腹早已滲出細細微微的薄汗。
富麗堂皇的殿宇漸次衍變成背景,模糊如幻影。季梵音倒吸一口氣,寒意浸入每一寸毛孔,凝固在血液中,千轉百回呼出的氣體彷彿欲生生將骨頭從體內抽離。
貝齒幾乎咬破下唇,身體虛晃,天旋地轉中眼前一黑。
昏迷前,她露出清冷之笑:竟是他!
「梵音?梵音?」
是誰?
誰在喚她?
噪雜又瑣煩的對話層層疊加如幻音,季梵音娥眉不禁聳蹙,下意識拒絕睜眼。
涕淚抽噎聲揪扯她的心弦,徹底將她從逃避的世界帶了回來。
迷迷瞪瞪掀開千斤重的眼皮,雙眸混沌。
床沿前,衛相如止住拭淚的手腕,水潤的目光猛地發亮,顫著聲線欣喜一喚。
聞聲而來的季晉安忙不迭上前查看女兒的情況。
方才太醫診脈,得出癥結所在:情緒起伏過度引起的暫時性昏迷。
季氏夫妻心口猛然壓下了一座山,沉重異常。
梵音自小就因大喜大悲的情緒而心神俱損,這兩年的靜若處子、性情清淡讓他們誤以為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不曾想……
月上梢頭,皇宮內院更深夜靜。
『咿呀』----
修長雙腿跨門而入,厚實雙靴外的金線綉功了得。
小心謹慎的步伐甚怕驚醒夢中人。
如豆燭燈旁的床榻,藏入被褥下的瘦削脊背背對着他,呼吸平穩勻稱,似乎酣然進入夢鄉。
梁榭瀟長指一伸,終究選擇停在半空中。攥緊雙掌收回。
如果可以,他情願一早就坦白自己的身份。
她的喜怒哀樂,早已滲透進他的骨髓中,任他人如何抽拔,也只是枉然。
「你早就知曉我的身份。」嗓音嘶啞,冷淡的語調積沉在這寂靜無聲的空氣中。
肯定的語氣像是撥開迷霧后的徹底恍然。
季梵音扯了扯嘴角自嘲,她早該循跡推理這一切。
菩提寺雖香火旺盛,香客留住的禪房卻並非一般人能輕易進去的,更何況還是宰相之女的留宿地?
「三王爺派來的護衛隊,主要負責保護小姐的安全。」
紅綃說這句話時,被她輕描淡寫忽略。
護衛的主人是他,如何不能入?
再來就是端午那次,輕而易舉進入後院,並準確無誤找到她,她當時只以為他是三王爺的護衛,畢竟刺客是被梁榭瀟當場抓獲。而他只是報信於主人。
虧她還曾因兩人懸殊的身份而嘗試着尋找解決辦法,畢竟三月復三月,三月何其多?
現如今,季梵音緩緩起身,目似寒光。
何用再愁?
沉默許久的梁榭瀟終是不忍再隱瞞她:「是。」
「那你為何不直言?」
男人緘默。
「讓我來替你回來,」季梵音聲線泛冷,陰沉如山雨欲來,「其一:時間不足。然、菩提寺內三日,如何不寬裕?其二。身份敏感。然,作為客人,何來敏感只說?」
字句鏗鏘,恍若重石壓下,梁榭瀟頓覺喘不過氣來,卻不打算多做解釋。
季梵音見狀,眼淚洶湧爬上眼眶,揪住繡花枕頭往他身上重重一砸,聲嘶力竭:「梁榭瀟你混蛋!」
她打她罵,他聽之任之。
彷彿多說一個字,就泄露了驚天大秘密。
可越是這樣,越傷她致深,抽骨挖心般疼痛難忍。
打累罵累了,季梵音掩著胸口喘息,淚水糊了一臉。
梁榭瀟這才出手安撫她,被她一掌拂開。直視他的瞳仁,目光如亘古難化的寒冰,冷冷道:「不用你管。」
「也好,你早些休息。」
說完便起身。
「你就沒有話要跟我解釋?」
季梵音睨著那健碩的肩膀弧度,心存希冀開口。
梁榭瀟如墨般漆黑細長的眼睫低垂,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斬釘截鐵:「沒有。」
窗外一輪圓月大而明亮,銀紗般籠罩在季梵音纖瘦的嬌軀上。低柔的嗓音喃喃吟唱,婉音裊裊又似在自語:「兒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上青雲端……憂來其如何?凄愴摧心肝……」
長廊月華清淡,一抹頎長身影投射其中,孤孑落寞。
梁榭瀟斜倚漆紅檐框,滿心愁緒攏上心頭。
菩提寺相見,她的性子清冷淡漠不少,一如她手中的花枝,孤芳自賞。
那灼熱的眼神看向自己時,似乎藏着深深的情愫。
心,彷彿漏跳一拍,血液開始翻滾。
但她已然不記得他,他仍在自欺欺人的自作多情。
與大哥話別,終究禁不住內心的驅使,輕功一躍,輕車熟路尋去她的碧瑤閣。
她慌,他必須保持鎮定。
她傷,他比她更難受。
她笑,他恍若看見了仙子。
她羞澀,他為自己能輕易牽動她的情緒而激動不已。
她哭了,他卻如此手足無措。
梁榭瀟從衣襟內側掏出一通透雪白玉簪,如獲至寶般,指腹來回摩挲,脈絡紋路中,略微幽淡的『季』字跌進深邃眼瞳。
眸子沉了幾分,再次堅定心中之念:他愛她,甚於那個人!
巍峨高聳的城牆下,一輛低調的馬車滾軸而過,漸行漸遠,縮成
一個黑點,直至消失不見。
「都走遠了……」
梁榭蘊眼巴巴看着情緒不喜外露的哥哥,面帶哀怨。
秋風揚起遠處的垂楊柳,空氣裹挾著蕭條之氣,掠過神情冷峻的五官。
梁榭瀟面無表情轉身,梁榭蘊再也按捺不住,脫口而出:「既然心裏還有梵音姐姐,為什麼不把她追回來?」
回答她的是毫無停頓的健步聲。
「你不去我去!」
話語甫落,冷如冰窖的警告似從冰山之巔落下:「不準去!」
「用不着你操心。」
梁榭蘊還未走出兩步,眼前頓時橫出一條長臂。她鼓起腮幫子怒目圓瞪:「你阻得了一時,止不了一世!」
見他無動於衷,梁榭蘊委屈得眼眶蓄滿淚水:「我知道是為什麼,都怪那個混蛋魏---」
「蘊兒!」
恍若箜篌斷裂,一切聲音盡數戛然而止。
梁榭瀟幾不可聞嘆口氣,瞳仁似無邊無際的深淵,盛滿不知名的情緒:「別去找她,勿再提起那個人……她現在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往昔所有的噬骨歲月,由他系數承擔。
「那……梵音姐姐要是嫁給了別人……」
梁榭瀟揉了揉妹妹的發頂,聲線晦澀低啞,似從天外而來:「只要她覺得幸福。」
幼雛稚嫩,定護你一世周全。
羽翼豐滿,換他人保駕護航。
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好的陪伴。
梁榭蘊心口泛酸,蹲下身子,止不住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