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逢宰相府

第二章 重逢宰相府

月光傾瀉,被樹影毫不留情攪碎。幽黯黢黑的深巷,腐爛酸臭的氣味糜爛頹然,如影隨形。

慌亂腳步聲臨近,微弱燈光下,一個年輕女人,紅衣黑褲,懷裏抱着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兒。

「X的,給老子站住!」

紅衣女人嚇得渾身一顫,慌不擇路逃跑。

襁褓中的嬰兒早已熟睡,跟隨逃跑的女人一顛一顛。

華麗的錐形大門,燈光亮如白晝,樹影浮動。

女人含着淚輕撫嬰兒粉嫩的雙頰,哽咽陣陣:「媽媽對不起你……」

生下來,卻無法親手養大成人。

昏黃路燈下,孤孑女人狠心漸行漸遠。

高牆門外,夢中的嬰兒似有感應般,放聲啼哭,凄厲聲猶如杜鵑啼血般錐心刺骨。

啊!

季梵音於夢中驚醒,瞳孔緊縮,每寸毛孔佈滿細細密密的冷汗。

往事如播放電影般一幀幀掠過眼前。

茶水入喉,冰涼刺骨。

季梵音不禁自嘲一笑,在這個母慈父愛的溫寵環境下安穩呆了兩年,竟不曾記得自己曾是一名被棄的孤女。

可憐又可悲。

心不在焉推開檀木窗,月色傾瀉而下,灑落於身,恍若多了層銀紗。

晨起弄妝發,紅綃驀然一嚇:「小姐,您這是……」

季梵音對鏡而視,蒼白如紙的五官,眼瞼下方佈滿濃重烏青,恍若被人硬生生打了一拳。

「無礙,睡眠淺而已。」散漫又隨意的口吻。

紅綃識相不再多嘴。

忽覺發頂略微沉重,季梵音瞥向鏡中人,青絲高綰牡丹髻,裝束繁複。

視線一斜,不著痕迹取下發中一根步搖,甚為漫不經心道:「你瞧這珠玉,是否覺得剔透?」

穿越瀛洲之前,她的職業便是珠寶設計師。對一切透靈的珠寶,有着天生的敏銳。

紅綃心不在焉應了兩聲,正要把垂落的碎發一別,被素手輕按,緊隨而來的語調一如往昔般柔和:「今日為何選擇翡翠點墨發簪?」

她一貫素雅,紅綃伺候她多年,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

紅綃抿嘴垂手,期期艾艾道:「……今日是端午……」

季梵音嫣然一笑:「我知道。」

父親一個月前便已告知,皆時需陪同外出。

「宰相吩咐,命紅綃替小姐好好打扮一番……」

季梵音不甚苟同:「既是出行,何必盛裝,徒增累贅罷了。」

紅綃有些着急,手慌腳亂,如熱鍋上的螞蟻:「可王上往後和王爺公主們都在——」

季梵音嘗試着從她的話中讀取有利信息。

思忖許久,才從塵封已久的記憶海洋撈出一個名字——「你是想說,三王爺也在?」

兩年前,她從這具溺水的羸弱身體中醒來,通過其他人斷斷續續的敘述,汲取了不少信息。

瀛洲國地處嶺南沿海,國土面積廣褒,老百姓生活富裕,全都歸功於此任君主梁帝俊。

而梁帝俊膝下,三兒一女。

大王爺溫文爾雅,二王爺風流倜儻,三王爺冷麵閻王,如高山上千年不化的冰雪。小公主二八年華、活潑嬌俏。

紅綃點頭如搗蒜。

季梵音清眸澄澈如舊,並未因這一動作而有任何情緒波動。

三王爺梁榭瀟,她名義上的婚約良配。兩年前本該下嫁於他,卻因她的溺水事件不了了之。

然,她既能拖延至今,又何懼與他相見?

季梵音捻起眉筆對鏡描摹,淡淡一笑:「凌虛髻即可。」

「可是……」

紅綃又委屈又不知從何開口,眼淚沾濕眸眶。

「記住,菩提寺發生的一切,不得擅自外傳!」

三王爺梁榭瀟的冷聲提醒言猶在耳。

「罷了罷了,」季梵音對這忠心耿耿的侍女生生不起一絲氣,無可奈何笑笑,「都聽你的,不過還是將它換了,風頭過盛,不宜。」

紅綃這才破涕為笑。

小姐,紅綃這次定讓您艷壓群芳,讓三王爺神魂顛倒。

端午節賽龍舟,瀛洲一貫風俗。

洛河方圓幾里早已被川流不息的人流圍得水泄不通,馬車無法行進,季晉安擺手阻止車夫的呵斥聲,攜著女兒繞到巷口拐角的小徑。

片刻,柳暗花明又一村。

作為視野絕佳的觀舟樓,自然成為王公貴族的首選。

梁帝俊攜妻帶口,如同尋常人家般微服出遊。天氣炎熱,店小二臂彎掛着長白巾,堆著笑將他們父女二人領往三樓雅座。

輕推門,還未入內便已有如蝴蝶般輕盈跳動的身影飛至身側,小姑娘明眸皓齒,拽着她的細腕搖晃:「梵音姐姐,你可算來了。兩年不見,你身子可還好?」

季梵音雙腮掛起一抹輕笑,吐氣若蘭:「托公主掛心,一切安好。」

出門前,父親早已細細交代,並將所有人的樣貌特徵逐一勾摩。

雅座正中,一藏青色長袍男人金冠束髮,濃眉似劍飛入鬢角,嘴角斜勾然自帶威嚴,鄰座女人鳳冠綰髻,艷妝華麗,一派雍容華貴。至於對面正執扇噙笑兀自觀察自己的男人,一雙桃花眼好整以暇。

季梵音落後父親幾步,未免不必要的麻煩,略去繁文縟節,欠了欠身:「民女季梵音拜見王上、王后、二王爺、四公主。」

「免禮免禮,」梁榭蘊一把扶起季梵音,拍著胸脯道,「既是微服,就無需理會那些繁複禮節。」

梁帝俊哈哈笑了兩聲:「蘊兒說得不錯,梵音權當尋常聚會,不必拘束。」

至於王后齊羲和,自始至終緊抿一線,加之絳紅色的點絳唇,襯托得整個人神情冷漠。

「久未見面,梵音出落得越發標緻了,」梁榭晗噙著那雙桃花眼,摺扇輕擺,半調侃半遺憾道,「可惜大哥和老三,未能趕來。據說這次的龍舟盛況,百年難得一見。」

才思敏捷如季梵音,哪能聽不出他的話外音?

梁帝俊長袖一揮,順着他的話接下去:「他們二人臨時被他事羈絆,正馬不停蹄處理,想必晚宴前定能趕來。都別站着了,坐下吧。」

季晉安聲線平靜回答:「二位王爺要事纏身,定當先主后次。」

「嬸嬸怎麼沒隨姐姐一起來?」

季梵音得體回應一旁嘰嘰喳喳個不停的梁榭蘊:「母親身體抱恙,不宜吹風。」

心下卻在思忖,那兩位王爺來不與不來,都與己無關。

樓外鼓聲乍響,龍舟比賽正式開始。

烈日當空下的瀟王府,屋檐灼上熱氣,不由得添上一股嚴肅霸道之氣。

靜謐書房內。

梁榭埁輕抿一口烏龍,翻了頁書,雲淡風輕開口:「處理政務遊刃有餘的三弟,竟也有蹙眉為難之時,還真難得一見。」

梁榭瀟批閱完手中奏摺,收攏擱至一旁。早已走神的心卻拉不回來。

「想去就去,何必如此糾結?」

對於他的鼓勵,梁榭瀟答非所問,低沉的嗓音似是盛着千頭萬緒:「大哥,你與大嫂的結合,緣起何事?」

提及愛妻,梁榭埁的眸光泛起柔和。字斟句酌后片刻,挑眉開口:「李久長親自上府請人,我還以為真有要事相商。」

頓了片刻,又以篤定的口吻道:「說到底,三弟還是十分在意那件事……」

被一語道破心中所想的梁榭瀟俊容一沉,兀自沉吟。

日頭西沉,暮色四合。

早已恭候多時的內侍局局長高長青列隊在相府門口迎接。

一月前,梁帝俊為了不讓相府因自家的『做客』而徒增繁序,便命令身邊的得力內侍進行輔佐。

「臣等給王上請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渾厚響亮的問安聲中,季梵音扶起低跪孱弱的母親,跟隨前面睥睨天下的王族人士,腳步平緩。

宰相府邸,燈火通明如白日。伺候的宮女、森嚴的侍衛、忙碌的太監……一眾喧囂,季梵音只覺頭暈目眩。

「據說梵音又新編了一套長舞,謝蘊就老在我耳邊念叨,說要切磋切磋。」

梁榭蘊被點名,如靈活的小獸般拽拉季梵音的手撒嬌。

季梵音面露微恙,並非她要拒絕,只是那段舞蹈,還缺了某樣東西。

那物,便是這段舞的魂魄所在。

可皇命不可違,猶豫不決之下,季梵音偏頭睨向自己的父親。察覺父親為護女欲抗命拒絕的神色,便搶先一步開口:「煩請諸位稍等,梵音去去就來。」

既是翩然起舞,怎能少了舞裙?

碧落閣內

季梵音一襲白衣勝雪,玲瓏曲線窈窕婀娜。

紅綃睨往自家小姐如胭脂般無可挑剔的五官,嘖嘖嘖感嘆。

正愁不知尋何物代替那樣東西的季梵音遣退完紅綃,半籠著燈影,獨自一人在長廊徘徊。

這時,一陣刻意壓低的對話聲緩緩落入耳膜。

「一切是否準備就緒?」

「差不多了。」

「我要的是萬無一失!」

「阿四已混入禁衛軍,小妹將跟隨領舞,伺機完成刺殺重任。」

「哈哈哈……很好。」

「這一次,我要讓梁帝俊血債血償。」

牆根后的季梵音心上一凜,彷彿一團陰影籠罩心頭。

跟隨領舞之人?那不正是自己?

他們口中的小妹,難不成是那個眉峰凌厲的姑娘?

刺殺、血債血償……

季梵音攥緊細指,貝齒緊咬下唇。

不行,堅決不能讓這座乾淨的府邸沾染任何世俗的『顏色』。

父母守護了她兩年,這次,換她來保護他們。

啪嗒。

樹枝在腳下斷裂。

長廊盡頭兩名黑衣男子驚覺一顫:「誰?」

季梵音猛一拍腦門,為自己的粗心懊惱不已。忙不迭提起裙擺拔足狂奔。

心彷彿要跳出來般,耳膜儘是『撲通撲通』的聲響。

到底是自家院落,輕車熟路躲過刺客的追蹤。

藏蹲於廊檐下的纖細身子瞥見遠去的那兩人,正掩著胸口猛地一松。

餘光忽偏,一道黑影正逐步靠近。

季梵音喉頭一緊,彷彿被人扼住般,呼吸加速局促。大腦飛速運轉,驀然頓住,正欲張口的紅唇多了雙厚實大掌,捂緊。

「別出聲,是我。」

磁音一起,彷彿電流通過全身,慢動作回放般,季梵音一幀幀回頭。

熟悉又分明的輪廓終於落入眼帘,強撐了許久的雙足虛浮下墜。

「小心。」

梁榭瀟一把抱住輕如空氣的姑娘,挺拔的眉峰皺了皺,這身子骨,太瘦。

好不容易緩過神來的季梵音用力揪緊他的長袖,娥眉高聳似縈繞萬般愁緒,將方才偷聽到的話一字不落告知。

「事不宜遲,現在就過去。」

話音剛落,季梵音『啊』了聲,腳踝處傳來刺骨之痛。

身形頎長的男子顧不得男女有別,徑直俯下身,忽略她的阻止,

褪下鞋襪細細查看一番,得出結論:「扭傷。」

季梵音回憶,應是方才躲藏時不小心崴到的。

忽然一個天旋地轉,淡雅白裙姑娘落入一個結實的懷抱。

季梵音杏面桃腮,如胭脂般粉嫩。

長腿邁到碧瑤閣,將她擱在檀木凳下。姑娘的房內一片沁香。

燭光隨即亮起。

季梵音還未緩神,又聽見他問:「房內是否備有扭傷膏藥?」

「雪花膏在……」

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他熟稔從檀木櫃下取出圓形膏盒,上方繪了杏花盛放圖。

疑惑剛起,又被眼前所發生的場景團團佔據,其餘皆拋之腦後。

粗糲的指腹抬起扭傷的腳踝,輕輕擱在半蹲的男性膝蓋上。掀開蓋后的雪花膏隨着大掌的輕揉慢捻,一冰一熱猶如兩重天,耳後根泛起紅暈,心如浪潮般起起伏伏。

「是否好些?」

男子的嗓音像在砂紙上磨過般,暗啞低醇。

季梵音聲如蚊吶應了下,不曾與男子觸碰的身子敏感縮了縮。

「別動。」

墨黑長睫如蟬翼,專心致志為她擦揉。

那兩個字彷彿一把鑰匙,轟然打開塵風已久的記憶寶庫。

「受傷了還敢參加運動會?」

「為班級贏得榮譽,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稚嫩又桀驁的篤聲。

「可我怎麼不知道運動會上還有單腳跳躍項目?」

男子的調侃引得女孩噘嘴不滿:「說過護我一輩子的人,現在就開始反口食言……」

話畢,抱膝下蹲,故作委屈哀怨狀。

男子無可奈何一笑,掐了掐那鼓起的雙腮,認輸道:「我錯了,任憑大小姐發落。」

前一秒還如同受傷的小白兔,下一秒頓時化身小獵豹,霸氣外露指揮:「背我上樓,我要在你的床上看電視吃零食,不準sayno!」

一米八三的頎長男子寵溺一笑,為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馬首是瞻,唯命是從。

「騎大馬咯,駕駕駕……」

清潤的眸子糊上一層薄霧,心如刀絞,回憶就此戛然而止。

眼前倏然晃過一厚實大掌,季梵音渙散的杏仁逐漸聚焦。

「還疼?」

關切之心溢於言表。

季梵音動了下小腿,已然好了許多。

猛地記起自己如何受傷,心下一緊,忙不迭催促他:「麻煩仲白前去報信,切勿讓刺客有機可乘。」

梁榭瀟還未邁出門檻,就聽見身後傳來聲響,急忙護住表演單腳跳躍的姑娘。

「請等一下,」季梵音從綰髻中取下一隻白玉晶瑩發簪,「把這個拿給我的父親季晉安。」

這枚簪子從出生便跟隨着她,甚至穿越過來,仍緊緊握在她的手中,任憑他人如何扒拉都扒拉不下來。

或許,這簪子與她緣分不淺。

至此,世人道只憑白玉瑩簪便可辨認傾國佳人季梵音。

梁榭瀟神色恍惚片刻,漆黑瞳仁一斂,接過簪子旋走。

「仲白,我等你的好消息。」

長袍男子逐漸消失在拐角處。

陽春三月一別,旦月六重逢。時隔三月,她竟覺如此漫長。

一日不見,是三秋。

按捺不住的紅綃急急忙忙穿過敞亮的長廊,瞥見來人,嘴裏竟開始磕巴:「三……三王爺?」

梁榭瀟淡漠睨了她一眼,遞過手中的雪花膏:「你家小姐受傷了,快去照顧她。」

待紅綃反應過來時,廊道早已片空蕩蕩一片,她不禁懷疑,方才真有人跟她講話?

「小姐,可算找到你了。」

季梵音默不作聲。

起初聽到腳步聲,還以為他去而復返。

然細細辯聽,腳步急促又局亂,並非那沉穩有力的步調。

紅綃瞥見那紅腫的腳踝,心中泛起一陣心疼:「怎麼突然就崴了腳了呢?」

思忖片刻,季梵音三言兩語解釋方才遇到的情況,自然而然省略仲白抱她那段。

「刺客?」

紅綃嚇得眼珠子瞪得老大。

前院突然傳來喧鬧聲,季梵音心口沒由來發顫:「紅綃,你幫我去探看情況。」

閣樓推窗向外看,視野不夠開闊,加之夜色迷濛,更是囫圇一片。

「可你的腳……」

「它沒事,你速度趕去。」

紅綃有些哭笑不得,三王爺讓她守着小姐,小姐又讓她去看三王爺。

若說這兩人心中沒有彼此,她真真不信。

紅綃低眸沉思,要真是如她設想的這般,反而促成一樁好事。

這樣,小姐就不用整日以淚洗面了……

思及此,紅綃燦爛一笑,彷彿吞下一顆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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