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怪病

第六章 怪病

第六章

就在夷光他們被押解入城的時候,范蠡也趕到了苧蘿村,此處早已是渺無人煙,只餘下一片斷壁殘坦以及那一樹樹梨花。

范蠡遍尋村落,始終不見夷光,又著急又擔心,施公為他而死,可他卻連施公唯一的血脈都護不周全,真是沒用!

在失魂落魄地離開苧蘿村時,意外聽到女子哭喊的聲音,難道……是施姑娘?

想到這裡,范蠡疾步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看到幾個吳軍正在淫笑著撕扯一名女子的衣裳,欲行不軌之事。

可憐那女子,雖然拚命抵抗,卻還是被撕得衣不遮體,露出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膚,如此下去,必然清白難保。

范蠡心思一轉,已是有了主意,他隨意抓起一把草灰抹在臉上,隨即跑到那幾名士兵面前,急切地道:「你們怎麼還在這裡,越軍就快到了。」

「越軍?」那幾名士兵滿面詫異地打量著范蠡,隨即哈哈笑了起來,滿面嘲諷地道:「越國早就亡了,哪裡還有什麼越軍,倒是你,哪來的?」

范蠡故作焦灼地道:「我是相國公派來的,奉命在此巡邏,結果遇到一隊越軍,想是之前逃走的殘軍,有百餘人,差點沒命,還好跑得快。」

見他說得似模似樣,士兵不由得信了幾分,「當真?」

「我騙你們做什麼,千真萬……確!」隨著這個字,一道寒光在他掌中閃現,沒等看清,寒光已是一圈劃過,在短暫的停頓后,那幾名士兵直挺挺地往後倒去,直至他們倒地,鮮血方才從頸間的傷口噴涌而出。

那女子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魂不附體,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多謝公子相救。」

「驚擾到姑娘了。」范蠡將柳葉匕首收入袖中,又解下外衣覆在衣衫襤褸的女子身上,「冒昧問一句,姑娘可是姓施?」

女子搖頭道:「我姓於,名喚阿蘿。」

見她不是施公之女,范蠡一陣失望,這阿蘿倒也心細,瞧見到他這副模樣,心中猜到了幾分,「公子可是在尋人?」

范蠡點頭,「尋一位故人之女。」

阿蘿思索片刻,道:「這幾日吳軍一直在四處搜羅美女,但凡是有點姿色的,都被抓去了,說是要獻給吳王,公子要尋的那位姑娘很可能也被他們抓了。」

「可惡!」范蠡狠狠一拳捶在樹榦上,他這一拳極為用力,鮮血順著手指緩緩流下。

越國被滅,大王被擄,他無能為力;現在施公唯一的女兒生死不明,他亦無能為力……

范蠡啊范蠡,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用了!

阿蘿被他這副猙獰的模樣嚇了一跳,小聲道:「你……你沒事吧?」

范蠡深吸一口氣,收起心中的失落與仇恨,淡淡道:「無事,你快去尋你的家人吧。」

阿蘿自嘲道:「從我被父親賣入妓館的那一刻,就已經沒有了家人,唯我一人。」

范蠡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個答案,歉聲道:「冒犯了。」

「無妨。」阿蘿笑一笑,道:「公子可是要入城救那位施姑娘?」

范蠡苦笑道:「姑娘覺得,憑我一人之力,能成事嗎?」

阿蘿倒也直接,徑直道:「不能,反而會白白送死。」

范蠡仰天長嘆,澀聲道:「我雖不懼死,卻不能死,至少現在不可以,希望……她能平安。」

范蠡口中的「她」,自是指夷光,他雖擔憂夷光安危,但身負復國大任的他,沒有以身犯險的資格。

范蠡是清醒的,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也什麼。

清醒,所以痛苦!

范蠡壓下心中紛亂的思緒,朝阿蘿拱手道:「就此別過,姑娘珍重。」

望著翻身上馬的范蠡,阿蘿心中竟有幾分不舍,「尚未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萍水之緣,這名字不說也罷。」說罷,范蠡策馬離去,留下惘然若失的阿蘿。

范蠡未去越都,而是一路趕往吳國,大王也好,夷光也罷,都會被押解去吳國,所以想要救他們,必須要去吳國。

並且,吳國之中,有一枚他早就埋下的棋子,如今終於到了動用之時。

宮城上,一道人影遠遠注視著黃昏落日下的越國都城,晚風拂過,不時吹起他寬大的衣袍,如欲乘風而去。

公孫離在他身後停下,恭敬地道:「不知相國公急召卑職前來,有何吩咐?」

伍子胥緩緩轉過身,眼中是與這靜好時光格格不入的陰冷寒厲,刺得公孫離不敢抬頭,「老夫聽聞,公孫將軍近日幫太宰大人辦了一樁好差事啊。」

公孫離大驚,急忙跪下道:「卑職該死,請相國公治罪。」

伍子胥挑一挑花白的眉毛,陰惻惻地道:「公孫大人現在有太宰大人撐腰,老夫怎麼敢治你的罪。」

公孫離不敢抬頭,急急道:「卑職自知罪該萬死,但卑職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相國公,絕無半點不誠之心。」

宮城上,突然變得寂靜無聲,連風都停了下來,這種死寂一般的沉默令公孫離惴惴不安,指甲不由自主地摳著地上的泥土。

「抓了多少名越女?」

公孫離小心翼翼地答道:「共計百餘名。」

「倒是不少。」伍子胥淡淡說了一句,道:「兩日後,大王便要返回姑蘇,這些越女自然也要帶去的,但老夫不想她們活著到姑蘇,更不想她們有機會接近大王,明白了嗎?」

公孫離一驚,下意識地抬頭,「相國公是想……」

「會稽到姑蘇,漫漫幾百里,夠你想辦法了。」伍子胥輕描淡寫地說著,彷彿談論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百餘條活生生的性命。

一眾越女被分成六車,每車二十人左右,如牲畜一般被關在小小的囚車裡,擠得滿滿當當,幾乎連落腳的地方也沒有。

夷光自幼體弱,雖然施公翻遍醫書,亦想盡辦法為她調理,始終不能如正常人一般,稍一疲累便會面色蒼白,胸口難受。

自從被吳軍抓了之後,她一直未曾安睡,如今又被擠在這個小小的囚車,胸口發悶,連氣也覺得喘不過來,忍不住坐了下來。

囚車實在太小,夷光雖極力剋制,還是擠到了旁邊的幾名越女,引來她們的不高興,其中一人更是斥責道:「你這個樣子,我們要怎麼站,還嫌不夠擠嗎?」

她的聲音很尖,像有一根針在往耳朵里刺一樣,夷光吃力地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實在……是難受得緊。」

女子並未同情她,反而更加尖刻地道:「被擠在這麼一個籠子里誰不難受,偏你就如此矯情,快起來。」她一邊說著,一邊抬起腳往夷光踹去,卻在快要碰到夷光的時候停住,並不是她善心大發,而是被人給攔住。

「你做什麼?」鄭旦惱怒地攔住女子不懷好意的那隻腳。

女子眉目一冷,喝斥道:「我做什麼與你何干,讓開。」

鄭旦被她冷厲的目光瞪得心中發顫,但還是牢牢護在夷光身前,「你……你欺負夷光就與我有關。」

女子冷冷一笑,朝旁邊的一名越女使了個眼色,沒等鄭旦明白,腿彎處突然被人踢了一腳,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沒等她起來,那女子已是一腳踩住她撐地的手,並且用力蹍著,疼得鄭旦連話都說不出。

女子得意地盯著她,「這就是得罪我雅蘭的下場。」

夷光眸光一動,「你是王后的妹妹?」

夷光的話令雅蘭甚是驚訝,「你竟然知道?」

「以前曾聽人說起過。」夷光隨意答了一句,她父親是越王御醫,自然對宮中之事略有所知,有一回與夷光吃飯的時候,曾提過王后雅魚有一妹妹,名喚雅蘭,長得十分美艷,就是脾氣差了些,如今一見,果然如此。

「哼!」雅蘭得意地哼了一聲,「總算還有些眼力勁,不像有些人,自己蠢笨如豬也就算了,還來替別人出頭,自討苦吃。」她一邊說一邊腳下又加了幾分力,鄭旦痛得身子不斷哆嗦,這樣下去,指骨非得被活活踩斷不可。

夷光扶住鄭旦,抬眸道:「請雅蘭小姐高抬貴腳,放過鄭姐姐。」

雅蘭揚一揚柳葉細眉,「你既知道我身份,便該知道得罪我是什麼下場,一隻手已經算是輕得了。」

夷光淡淡一笑,「雅蘭小姐覺著自己現在是什麼身份?」

見她明知故問,雅蘭不悅地道:「當然是王后嫡妹……」

「錯了。」夷光打斷,一字一字道:「你現在與我們一樣,皆是被吳國俘虜的階下囚。」

「你……」雅蘭被她刺中了痛處,氣得面上青一陣白一陣,惱聲道:「我出身士族,嫡姐是王后,豈與你們不一樣呢,簡直胡說八道。」

「如今越國大敗,大王被虜,你身為士族之女,王后之妹,深受王恩,理應想著如此解救大王與王后,如何復興越國;可你卻在這裡欺負與你一樣的越國人,這是何道理?」在雅蘭難看到極點的面色中,夷光又朝圍觀的諸女道:「我們現在被押去吳國,不知會遇到什麼樣的事情,我們理應同氣連枝,相互扶持,可你們呢,竟然坐視她欺負同伴,甚至還有人助紂為虐;如此心散,怕是沒等吳軍動手,我們就已經分離崩潰了。」

諸女被她說得滿面通紅,紛紛皆朝雅蘭投去不悅的目光,後者縱是再驕縱,被這麼多人盯著也不禁發虛,之前幫她踢倒鄭旦的女子在她耳邊輕聲道:「姐姐,算了吧,別犯了眾怒。」

雅蘭本就心虛,被她這麼一說,更加虛怯,她鬆開腳,色厲內茬地道:「本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跟你們一般計較,下次說話小心一些。」

夷光沒有理會她,趕緊扶住滿頭冷汗的鄭旦查看傷勢,原本纖細的手指此刻又紅又腫,猶如一根根胡蘿蔔,「姐姐你動一下手指。」

鄭旦剛一使勁,手指便傳來鑽心的痛楚,她趕緊搖頭道:「不行,我手好痛。」

「痛也要動,這樣才能知道骨頭有沒有斷。」在夷光的堅持下,鄭旦強忍痛楚動了一下手指。

看到她五根手指都能夠動,夷光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沒傷到骨頭,不然就麻煩了。」

她一邊說一邊自腰間取出一包藥粉,小心翼翼地撒在鄭旦手指上,又用牙齒咬破裙擺,替她包紮傷口,「這是父親留下的藥粉,去瘀消腫最好不過,像姐姐這樣的皮外傷,只要每日換藥,不出五日必能好轉;可惜我剩下的不多,只能敷兩次,切記不要沾水,希望能儘快好轉,否則傷口惡化生膿那就麻煩了。」

夷光話音剛落,手背忽地多了一滴透明溫熱的水珠,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是鄭旦的眼淚。

「姐姐怎麼了,很疼嗎?」面對夷光的詢問,鄭旦沒有說話,只是不斷搖頭,半晌,她抬是淚水盈盈的眼眸,哽咽道:「夷光,我怕,我真的很怕。」

夷光心疼地抱住她,一遍遍地撫著她因為害怕而顫抖不止的肩膀,「別怕,有我在,我一定會保護好姐姐。」

面對她的安慰,鄭旦哭得越發厲害,「為什麼要打仗,若沒有這場戰爭,我們還好好地生活在苧蘿村,阿爹阿娘他們也都還活著,可現在……我們什麼都沒了,還要被抓去那個可怕的吳國。」

「是啊,為什麼要打仗……」夷光神色複雜地念著這句話,這一路過來,她看到了太多太多流離失所的越國百姓,有些餓得皮包骨頭,更有一些活活餓死在路邊,連一個為他們收屍的人也沒有,就這麼曝屍荒野。

一場覆國之戰,讓他們背井離鄉,家破人亡,從此淪為亡國奴;他們逃難,卻不知能逃去何處;活著,卻不知道意義是什麼……

手臂突如其來的劇痛令夷光回過神來,只見鄭旦緊緊抓著她的手,慌聲道:「夷光,你說我們會不會死?」

「不會。」夷光搖頭,柔聲道:「我替姐姐算過命,姐姐至少可以活八十八歲。」

鄭旦原本因為前路渺茫而惴惴不安,被她這麼一說不由得鬆了幾分心思,斥道:「你懂醫術我知道,什麼時候又會算命了,盡胡說。」

「我說的都是真的呢,書中說『人中深而長者,長命』,姐姐人中既長又深,且印堂光亮如鏡,無紋痣疤痕,分明就是長壽之相,八十八歲都已經是往少了說。」

鄭旦被她說得笑了起來,「你啊,就會哄人。」說著,她感慨道:「還好有你在,不然我一人,真不知該怎麼辦。」

夷光微微一笑,「姐姐放心,以後只要有我在,就絕不會讓欺負你。」

鄭旦不語,只是歪頭打量夷光,後者被她瞧得莫名,撫著臉頰道:「怎麼,我臉上髒了嗎?」

「不臟。」鄭旦感慨道:「我只是奇怪,明明是一個那麼嬌弱的人,卻能如此勇敢,半點不畏懼,真是讓我慚愧,看著你倒更像姐姐一些。」

聽到是這麼一回事,夷光哂然一笑,雙手環膝,望著滿目瘡夷的大地,輕聲道:「國破家亡,前路茫然,誰能不畏懼?可畏懼並不能解決事情,所以,我選擇將它藏在心底。」說到這裡,她眸光一暗,澀聲道:「我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父親,也不知他在哪裡,是否安好。」

鄭旦安慰道:「別擔心,施伯父樂善好施,宅心仁厚,一定不會有事的。」

「希望如此。」夷光點頭。

見她眉眼間的愁緒始終揮之不去,鄭旦眸光一閃,在夷光耳邊輕聲道:「我瞧他們有時候守備也不是很嚴,或許……我們可以找機會逃出去,這樣就能去找施伯父了。」

夷光心中也有相同的想法,但此處人多耳雜,不便多言,只點頭道:「我知道了。」

又走了兩日,已是到了越國邊境,就在這個時候,越女之中,開始有人出現腹痛腹泄以及高燒不退等情況。

一開始,她們只當是受寒著涼,但隨著得病的人越來越多,且第一個得病的越女虛脫便血而死後,諸女開始驚慌了,她們知道,這絕不是受寒著涼那麼簡單,紛紛央求吳軍讓隨軍太醫給她們瞧病。

雖然這些越女是階下囚,但到底是要獻給夫差的,那幾個士兵倒也不敢怠慢,趕緊一層層報了上去,但不知為何,突然就沒了聲息,沒有太醫,也沒有湯藥,任由她們一個接一個的生病,一個接一個不知緣由地死去,簡直猶如詛咒一般。

死去的她們,被草草扔在路上,就像途中所見的那些餓死的難民一樣,連一捧蔽身的黃土都沒有。

恐慌與死亡的陰影在越女中間迅速蔓延,得病的在痛苦與絕望中慢慢死去;沒得病的,終日擔心自己什麼時候會染上這比山中猛虎還要可怕的病。

這樣的恐懼,令她們想要逃走,但沒逃出多遠,便被吳軍抓了回來,繼續關在狹小骯髒的囚車之中,絕望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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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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