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富河往事

第67章 富河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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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致遠一覺醒來時,祠堂的天井裡已經射進秋日燦爛的陽光。祠堂是一進四重雕樑畫棟的抬梁式架構,除側置廂房,內設戲台一座外,還有中廳前後大小天井兩個,所以光線很是充足。上官致遠一骨碌爬了起來,他和視線首先落在掛在房間里的那桿獵槍上。像這種土銃,這裡的山民幾乎家家都有一把,後來,公安部門開展了幾次收繳行動,但還是有些山民不願意上繳。

自從俞師傅把他年輕時的打獵用的獵槍放在上官致遠的房裡后,上官致遠覺得睡得比以前踏實。即使在星期六晚上,他一個人睡在祠堂里也不怎麼害怕。俞師傅跟他說過土獵槍能驅鬼辟邪。

在外散了一會兒步,上官致遠返回了宿舍。這時,他看到俞師傅正在祠堂前重戲台旁邊的四方大天井露天青石月台上翻曬草藥。祠堂前重朝南的正門幾乎沒有打開過,前重的戲台平時很少有人過來,所以顯得是陰氣逼人。上官致遠邊和俞師傅打招呼,邊走了過去。

和俞師傅接觸得多,上官致遠慢慢知道了有關老校工的一些陳年往事,他年輕時在富水水庫里做過飯,無獨有偶的是,老校工居然認識上官致遠的養父上官里仁。上官里仁在1958年做水庫時,是當時富河村民工營的會計,這事,上官致遠聽養父提起過:那幾年是他作為一個讀書人最為榮耀的日子,能參加這樣一個大型水庫的建設,並且在那個勒緊褲腰搞建設,每人每餐只有幾兩米的日子裡,他們後勤人員卻沒有餓著。

俞師傅是隨當時山茶民工營參加水庫大壩建設的,他最先認識富河村的孫有義,因為孫有義經常去找在富河營當會計的上官里仁唱採茶戲,當他們一唱起《山伯訪友》的經典唱段時,老校工就會跟著哼幾句。時間長了,俞師傅發現了端倪,孫有義來找當會計的上官里仁唱採茶戲其實就是個幌子:因為當兩人一唱起來的時候,和孫有義同來的老孟頭、孫有武等人就會趁機偷走裡面的糧食和菜蔬。

那年頭,幾乎所有人眼睛餓得發綠,更況這些在工地上從事超強度體力勞動的民工。所以,才有了孫有義導演的這一幕鬧劇。

其實,傅師傅看出來了,上官里仁也知道其中的貓膩,他只是佯裝不知。

那年月,每人每餐只有四兩米,五六片蘿蔔、幾筷子白菜。餓得實在受不了就漫山遍野找野菜吃。要是能弄到一隻魚,那就是難得的美味佳肴!

「那時候,野菜比我現在的草藥都難找!」俞師傅一邊翻曬著地上藥材,一邊對上官致遠說,「人就像牲口一樣,見到青草都要咬上幾口;在水邊看到洗菜人丟的白菜梆子撈起來就往嘴裡塞;附近的村民來工地上賣糠粑,一會兒功夫就會被搶個一乾二淨,糠粑賣到五角、一塊還是供不應求。

正在上官致遠和俞師傅說話的時候,姚琬珺、俞晚霞等幾個女生帶著掃帚去戲台上打掃衛生,因為學校元旦文藝晚會節目匯演即將在這裡舉行。

看到戲台,上官致遠就會想到自己的養父,因為他童年有許多時光是和孫中第一起在富河村劇團走村串鄉四處演出中度過的。戲台上扮小生的養父和演花旦的孫有義叔時常會走入他的夢裡來。

「孫有義一餓得受不了就去富河村營部偷東西吃,人幹活那麼累,你說哪有興緻去唱採茶戲?」俞師傅繼續說,「後來,你父親一見孫有義、老孟頭、孫有武幾個人一來就乾脆說,你們別光盯著我,你去看著那個喜歡打報告的保管。」

保管是其時已經移民到富河村的黎大牛,他見幾個人總是來營部就報告了上級,於是上官里仁被通報批評,後來他就沒有干會計了,在富河營成了民工。上官里仁這才知道,自己的苦日子真正來了:身體受累不說,關鍵是餓,以往當會計時是吃喝能管個夠,就是家屬來了也管個夠,現在就是一個字:餓。

私下裡,上官里仁經常跟挨得近的山茶民工營的俞師傅訴苦,俞師傅打心裡佩服上官里仁仗義,為了富河劇團的一幫兄弟,硬是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後來,陽辛鎮子弟小學成立后,上官里仁就去做了代課老師。

「那時候,你父親給我印象最深的,除了仗義,就是對男孩的渴望,小名叫望丁,可那幾年他一直沒有生兒子,沒想到過了十多年,把你給望來了,你父親生你的時候應該四十多了吧?」俞師傅繼續說。

「俞師傅,我不是親生,是抱養的。」上官致遠很少對別人說起自己的身世,但對俞師傅卻不設防。

「哦,是嗎,他最終還是抱養了男孩,他那時才三十歲,總跟我抱怨,說這一輩子算完了。我當時不知道他說什麼,還以為他是為自己受處分的事發愁。沒想他是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說他這輩子看來只能抱個男孩了。我就說,你先別急,男人四十都能生育,他卻說,『三十而立』,等到四十,一輩子過河了。」俞師傅看上官致遠聽得饒有興緻,講起來也滔滔不絕,「哦,對了,你娘後來都生的女孩子?」

「我壓根兒就沒見著她,聽我養父說是在富水河一次沉船事故中和兩個姐姐一起都沒了。抱養了我后,我養父沒有再娶。」上官致遠說。

「你說到這裡,我就明白了……那是富水水庫修建前的事情,那次沉船事故死了36人,差不多全國都曉得,真是慘啊!……你們富河村孫有武的新婚妻子是在那次沉船事故中死掉的。」俞師傅說到這裡,面帶悲戚地說,「說起這條長河,這還不算是慘的。在做富水水庫時,我們山茶民工營女工棚發生大火燒死了63人,那才叫真慘啊!……我當時結髮妻子就是在這次大火中活活燒死了……」

一次是水,一次是火,一次36人,一次63人,生死悠然之間,水火何其無情!難道這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昭示,或是茫茫宇宙中神靈對人的捉弄?不然,富水河邊的老艘工和幕阜山麓的老校工命運何以如此相似?或許,混沌的大自然總是讓人類感到神秘深邃莫名敬畏,人類在它面前其實何等渺小。

聽到這裡,上官致遠看到俞師傅已經未語淚先流了,這次大火上官致遠在兒時,就聽聞養父講過,他依稀記得養父說看到大火過後,他想去現場看看,可空氣中瀰漫的燒焦屍體氣味讓他嘔吐不已就作罷了。其時,上官致遠年少懵懂,終究不知底里。沒想到今日親耳聽到俞師傅如泣如訴的講述:

俞師傅清楚記得自己是第一批上富水工地的人,一起同去的有當時山茶營的30位民工。

那是八月上旬天,他的竹篼里按規定裝上鐵鍬、鋤頭和過冬的衣物被子。富水大壩破土動工那天,來自富川縣各大區的民工和新洲、黃岡、麻城等12個縣的民工,22個民工團10萬大軍像螞蟻啃骨頭,移山填河築大壩。

吃喝拉撒的問題原始而簡單,在離工地六里左右的亂墳崗上搭起工棚,這是自己要生活幾年的家,所以工棚搭建得很是紮實。每個工棚住五六十人到一百多位民工。工棚的四周挖了又深又寬的排水溝,除解決雨天排水問題,並且「拉撒」一併解決。

俞師傅那晚因「好吃」而撿了一條命。餓的滋味不好受,那晚他商量著和富河村的「浪里白條」孫有武去富水河裡撈魚吃。半夜光景,來自山裡只會上山打獵的他在工棚里躺著等孫有武送魚來,自然沒有睡熟。迷迷糊糊中,他被嘈雜聲驚醒,只見工棚里的人被大火包裹住了,他拿起用來枕頭的褲子就穿,沒容他穿進一隻腳,他被驚恐到極至的人群推到門口。他這才清醒過來,丟下褲子往外跑。他說那個晚上自己蹲在別的工棚外,身體麻木了,也不知道冷。只見風助火勢,火借風力,一時火光衝天,噼哩啪啦的聲音傳去數里遠……

有一部分人被吵醒后赤身裸體往外跑,現場亂得不得了。那時太窮,無論男女民工睡覺都捨不得穿衣服,以至大火中跑出來的男女民工基本上都是裸體。而那條排水溝此刻成了逃生的障礙吞人的陷阱,每日進出的工棚小門,成了鬼門關。

事後查明,那夜11點半左右,一個婦女未睡,想縫補一下破舊衣服,擦燃火柴找針線。由於工棚全是茅草搭蓋,內壁未糊泥巴,草須四處伸延,加上棚外刮著三級東北風。當燃燒的火柴不慎引燃乾枯的壁草時,風助火勢,瞬間火苗直衝棚頂。嚇昏了頭的肇事者只顧個人拚命扑打,未喊他人救火,轉眼大火燒出棚面籠罩了整棟工棚。起火的這棟工棚,中間用竹子隔斷,男女各住一半。不到一個小時工棚全部化為灰燼。

「我那次回來,就是坐工程指揮部送遺體的車子回來的。」俞時傅揩了揩眼淚說,「車子到俞家溝路口的山腳下,63個棺木一字排開,聞訊而來的家人和村民還有路過的人,無不放聲痛哭,直至現在想起那被大火燒死的結髮妻子心裡還隱隱作痛。」

俞師傅把草藥翻曬完后,就走到戲台邊上,對還有打掃衛生的俞晚霞說,「你身上的衣服都髒了,什麼時候洗一下,等陽曆年了去給你買件時新的。」

上官致遠看到俞晚霞身上的那件桃紅裉色的衣服已經很破舊了,其實,他都想買一件衣服給俞晚霞,但又怕別人多想。因為,章安君給俞文惠買衣服,他們卻是那種很微妙的關係。如果自己這麼做,估計就有口難辯了。

這些青年未婚老師也是難怪,正值人生最需要浪漫的年齡,卻壓根兒接觸不到幾個能說說話的異性。於是,未成年的女學生就成了這種缺乏異性真空狀態下的代替品。可學生畢竟只是學生,大家也只是私下說笑一下,誰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其實,除了打工大潮讓女孩子大量離開農村外,還有一個原因是男女比例本身已經失調,這跟中國人重男輕女的思想有關,再加上後來嚴苛的計劃生育政策,使這一問題更加凸顯。於是,一個男女比例畸形失調的時代誕生了。

山裡的人,和河邊的人其實一樣,巴不得生兒子,重男輕女思想特別嚴重。八九十年代,計劃生育抓得特別緊,許多女孩還沒有來得及來到這個世上就流產了。有幸來到這個世上的,命運也是很悲慘,有的女嬰一出世就被溺死在尿桶里,還有人發現,山溝里有個被棄女嬰被牛踩死了。山溝里隨處可以看到計生標語:「通不通,三分鐘,再不通,龍捲風。」「一胎上環,二胎結紮,三胎,刮!刮!刮!」

這時,姚琬珺、俞晚霞幾個學生已打掃好了戲台,就在下面玩耍起來。見到戲台打掃乾淨了,上官致遠和俞師傅一起踱了上去。

戲台一側內壁上書有「革故鼎新推翻豪紳地主國民黨,命名取義建立工農兵士蘇維埃」與「殺盡豪紳鋤奸除惡,瓜分田地劫富救貧」對聯兩副,為行書字體。后重右壁上有「反圍剿」和「鎮壓土豪劣紳」壁畫各一幅,構圖新穎,色彩明艷,線條流暢,具有典型的民間壁畫格調;左壁上有《中國共產黨十大政綱》全文,為行楷,筆力蒼勁。很顯然這是土地革命時期紅色標語和壁畫,保留至今實是彌足珍貴。

戲台多年不用,上面結滿的蛛網和厚厚的灰塵,現在已被清掃,兩旁的柱子依稀可見當年寫的***語錄。上面有塊木板上寫著:日出韶山沖,世界一片紅……等斑駁的字跡。

當上官致遠看那塊木板時,俞師傅說木板背面還有字。上官致遠聽了便把兩塊木板翻過來,只見上面寫著:系天俞跗;源起江陵。

看到這幾個字,上官致遠想到自己在《史記》中看到的的「扁鵲傳」中,曾經提到黃帝之時有一位良醫俞跗,這位上古良醫的醫術之高超,幾乎已到達現代醫學的水準和境界。在5000年以前,俞跗醫療疾病時就不僅僅限於「對症下藥」,而已經懂得使用「割皮解肌,洗滌五臟」的現代外科技術……相傳,這位以濟世活人之術而名傳知古的俞跗,就是數千年來中國姓俞的始祖。

想到這裡,上官致遠問起俞師傅這位俞跗就是俞姓的始祖吧,俞師傅說,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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