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解
我腦中一空,整個身體失去了控制。
司夜幾乎是同時伸出手,用力扶住了我的肩膀。
「既然你剛才說沒有確定,也就是說,在那些人中沒有找到陸青?」司夜低低問道。
重路沉默了一下,道:「赫久賊人襲擊我軍后,從他們身上扒走了戰衣和武器,還點了一把火焚燒,所以……多數人都是慘不忍睹、相貌難辨,若不是地上殘留有送行所用的行仗旗幟,就連我們自己都難以認出那是沂國遇難的兄弟們。」
「手帕是怎麼回事?」
「是在行仗旗幟旁掉落的。可副將翻遍了所有的遺體,堅持說沒有陸青將軍。」
「也就是說,陸青有可能突圍了?」
司夜故意提高了音調。這句話瞬間穿過了耳膜,讓我渾身一個激靈。
重路沉默著垂下頭,片刻后回道:「至我離開,一直沒有陸將軍的消息。韓大將軍已派人馬在邊域大面積搜索,只要沒有親見他的……陸將就有可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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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活着。」我毫不猶豫道。
是的,陸青不會有事的。我必須從心底相信,所以,現在沒有理由難過。
雖然身體還是僵直的,但已經不是剛才那樣軟弱無力的狀態。我挺起脊背,離開司夜的扶持,直直地站立着。
司夜和重路都看向幾乎是一瞬間轉變了狀態的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清晰地說道:「回北域就是為了親眼看他回來吧。我們現在就走。」
「且歌。」司夜在身後默了默,「你等等,我陪你。」
我扭過身,費儘力氣擠出一個笑容。「謝謝。但是,不用了。」
「為什麼?」他蹙眉,有些始料未及。
我知道司夜最討厭被人拒絕,可是,這次真的不行。
這是我和陸青之間的事,更是我一個人的事。
「因為你已經幫我太多了。」我故意忽略他眸中的一抹黯淡,接着說道:「朋友間應該是對等的。如果我欠你太多,以後沒辦法和你做平等的朋友了。」
「可是……」
我打斷他,努力用輕鬆的語氣:「司夜,等我找到了陸青,安了心,再來找你。這次沒有能陪着你選定封地,我……以後一定會賠罪。」
司夜靜默地站着。一襲輕薄的白色長衫將他高大的身影勾勒出幾分寂寥。
「好,我知道了。」他淡淡道,「我等你來。」
我轉過頭對着重路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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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悅聽說我要回去,一臉的錯愕,卻最終什麼都沒有問,只遵從司夜的命令趕緊幫我打包了路途的行裝。
我坐上了重路帶來的馬車,其樣子固然簡陋,但套上軍馬後,速度非一般馬車能比。儘管如此,我還是一再催促着行程。
原本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從鉞氏鎮到未田,如今用了大半個月,從未田趕到了北域軒城。
重路將我帶到曾經住過的院子,就連忙出去通報。
沒過多久,門口就出現了兩個熟悉的人影。
當前的是二哥,后一步的是大哥。兩人兵甲未卸,步履匆匆地走過來。
大哥剛張嘴喊了一聲「小妹」,韓二已經上前一步,臉色鐵青地冷哼道:「來了?看不出你還是有些良心。」
「且行!」大哥低聲呵道:「你擅自透漏軍情把小妹叫來已是不妥,現在她連日趕路,面無人色,你這個二哥怎麼還……」
「陸青生死未知,你卻忙着跟秋律王爺一同遊樂。我竟不知,韓家有如此忘恩負義之人。」韓二沒有理會他,只咬着牙根,狠狠對我道。
我沒有說話。
「且行,這事無論如何也跟小妹無關。我知道你心裏痛苦,我也同樣捨不得青弟,可……」大哥的聲音梗了一下,「軍人上戰場,自古就是生死難定。豈能對家人苛責?」
「大哥,你什麼都不知情!不用你說,踏進這北域軍營,我們都有馬革裹屍還的覺悟。」韓二打斷他,聲音低啞,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難受的不僅是陸青現在生死未卜,而是他離開這裏時,曾被人中傷、心有鬱結,若真有什麼不測,最終竟是帶着那種心情……我實在不甘心。」
大哥瞳仁緊縮,「怎麼回事?」
「你問她。」韓二冷冷道:「陸青待她如何,大家都看在眼裏,就算是塊冰,也該化了,沒想到她比冰還硬,居然翻臉無情!」
中傷?翻臉無情?是在說我刻意疏遠陸青的行為嗎?
我動了幾下嘴唇,卻因為近日匆忙趕路,嗓子裏好似乾涸的河道,發不出半點聲音。
可即使能夠出聲,即便一切能解釋清楚,不可否認的是,我確實辜負了他。
大哥沉默了許久,低聲道:「小二,要是我沒有猜錯,青弟對小妹有中意之情,小妹……另有他想。可男女之情不能勉強,也不能怪小妹。」
「大哥又錯了。」
韓二向前一步,定定走到我面前,寒聲質問道:「你若是不喜歡他,為何之前一直不說清楚?」
我沉默地望着他。
「這便罷了,你覺得他對你的情意讓你不適,和他坦言便是。他即便難受,也會明白該怎麼做。可你為什麼要一邊假稱兄妹之情,又一邊在外人面前詆毀他,說他對你的情意讓你覺得噁心!」
什麼?
原本想等韓二的怒氣撒完,再詢問其他,可聽到這裏,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迷茫地看着他。
「你沒想過他會知道嗎?」韓二強壓怒火,冷冷道:「若不是難過至極,陸青那麼克制的人,從宮裏回來,竟會在半夜來找我喝酒,並且第一次喝到大醉……把埋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我盯着他張張合合的嘴,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下意識地搖著頭。
「你忘了?」韓二大怒,「你能忘了和肅玦共處一室的時候,是怎麼沒心沒肺地說了那些混賬話嗎?說你只把陸青當做兄長,而他卻渾不自知,讓你難受噁心,所以才會時時躲着他。」
我如遭雷擊般難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韓二。
大哥面色複雜地看向我,「小妹,你……」
「我沒說過……」我喃喃道。沉默許久后,聲音猝不及防地衝出來,帶着一絲撕裂的顫抖。
「你不承認?」
「我沒說過!」
這次,我幾乎是吼出聲來,伴隨着巨大的憤怒。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聽到這些話的陸青。
幾乎是一瞬間,我明白了——定是那天在宮裏,肅玦對陸青說了什麼!
早知他心態扭曲,對陸青嫉妒甚重,司夜也曾提醒過我,可是,我竟然還是低估了他的卑鄙!
「你真的沒說過?」韓二面色鐵青。
我直直望着他。
韓二看着我的神色,頓了頓,依舊質問道:「可你為什麼一直躲着他?什麼事都避而不談,包括你要幫那個犯人的女兒,寧可去求肅玦,也不願去找陸青?」
他臉上擺出不相信的神態,眼眸里的情緒卻很複雜。
「我……」我張開嘴。
原本想不通聰明如陸青,為什麼會相信肅玦的話,可突然發現,無形中用種種舉動幫肅玦圓謊的,不就是我嗎?
因為想要疏遠,所以答應告訴他那晚的事,卻一直未曾解釋。
因為害怕過於依賴,所以質問完肅玦,寧可去找司夜,也有意不再去求助他。
我想起那天離別時,他那看似平靜又異樣的神情,想起他問我的那句話——「你沒有什麼要對我說嗎?」
而我還是選擇了不解釋。
那個時候,他以為得到了答案,心中該是怎樣的滋味。而我,卻還在僥倖,以為他走回了原本屬於他的正確的路。
我真是愚蠢的不可救藥了!
我狠狠咬着嘴唇,淚水還是漸漸涌了出來,「我以為這樣是對他好……不想再依賴他了,他什麼都很好,還有花守也很喜歡他,不應該,不應該認識我的。」
「你在說什麼?」韓二難以理解地看着我,「你難道是因為那個什麼公主才疏遠他?那些傷人的話又是怎麼回事?」
大哥一把握住他的肩膀,聲音低沉道:「小二,你還不明白嗎?那些話定是有人心懷叵測,惡意編排的。事情具體如何,我們不知,但看小妹現在的模樣,你也知道她並非無情之人。」
韓二看着我源源不斷湧出的眼淚,憤怒漸漸消逝了,但聲音依舊冰冷,「可是陸青不知道。」
「我會告訴他的。」我沒有猶豫,嘶啞開口。
「小妹……」大哥欲言又止。
我滿臉淚痕地擠出一個笑容,「他會回來的。」
大哥垂眸,不由自主地躲閃着我的目光。
卻是韓二,此時大聲道:「他肯定會回來的。」
大哥神色更加哀傷。
「到時候,你一五一十的告訴他,別再自以為是的傷人了。」韓二說罷,轉身大步離開。
大哥望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扭過身,「你們……」
我使勁兒抹了一把臉,打斷他,「大哥,帶我去那個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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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軍遇襲的地方如重路所說,是一個山坳。兩側都是高聳陡峭的山壁,四面望去,幾乎沒有別的出路。
除了一大片焦黑的土地,這個空蕩蕩的山坳,根本看不出曾發生過什麼事。
隨行軍士駐足在山口,整齊劃一,靜默無聲,空氣里瀰漫着悲壯的氣氛——這裏是他們的兄弟埋骨之處。
「這條路不長,只能即時突襲,難以藏身埋伏。如果不是得到確切消息,赫久族大朗王不可能會這麼做。」大哥走在我身旁,沉重地說道,「赫久族雖在我們監視之下,但久未行動,我們也沒料到會有消息泄露,才讓青弟……」
「大哥。這裏還有別的通道嗎?」
儘管看上去一目了然,但我仍舊不甘心地問。
「沒有。」他緩緩道。
我朝遠處望去,忽然有道亮光閃過,在眼眸里刺了一下。
「那是什麼?」我伸手一指。
「那是一個地湖。」
「地湖?」
「地勢低的地方,雨季積水蝕毀了山石,地下的水湧上來,形成的湖……小妹,你去哪兒?」
我頭也不回地往前面跑,「我要去那個湖,有水的地方肯定有別的路。」
可等我氣喘吁吁地跑近,卻定定愣在那裏。
與其說那是一個湖,倒不如說是一口放大的井。不過幾米見方的大小,涌動着清澈的地下水。
我低頭望去,這裏深不足兩米,隱約能看見湖底的碎石。
「小妹。」大哥也快步跟了上來,低聲道:「這湖我們也看過了,底下並沒有通道。」
我動也不動。
「所以青弟不可能會從這裏脫身。」他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
「嗯。」我點點頭,「也是,連我都能看到的地方,陸青哥也不會笨到選這裏。他肯定是從別處離開的。」
大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語氣里有一絲不忍心,「小妹,這裏的情況如你所見,或許……」
「大哥!陸青哥做事多謹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沒找到的路,並不代表不存在。之前剛去南疆,他就能把周圍的地勢全都勘察個遍,所以那次跟着成肖將軍遇險,他還能帶人從小路突圍。」我擠出笑意,「這次也是一樣。他可能……暫時不方便回來而已。」
大哥眸光一黯,看着我的模樣,別開臉,許久道:「我們已經秘密派人四處搜尋了,要是青弟能夠突圍,一定能找到的。」
「會的。」我袖中的手指悄悄握緊成拳。
連我這個本該消失的人都還在,他憑什麼不告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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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這是今天的。」秋香打開門簾,快步走了進來,將一封信遞給坐在書案旁的我。
我立刻放下手中正在看的兵書,接過信拆開,看了看,又神色平靜地把它放進旁邊的匣子。
那裏已經有一大疊這樣的信箋了。
因為軍營不便女眷久住,我回到鉞氏鎮已經三個月了。韓二遵照約定,每日在邊境送往將軍府的信箋中夾一封私信,上面寫着尋找陸青下落的狀況。陸叔看完后,便會給我送過來。
這樣的信箋日日在增加,內容卻是一成不變——暫無消息。
我接着拿起剛才的書開始看。
秋香在旁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道:「小姐,你看這些兵書做什麼?」
我頭也沒抬,回道:「從前不覺得,現在看來,發現行軍佈陣確實有不少門道。」
「可你又不需要去打仗,看這些……」
我淡淡一笑,「你們從前總覺得我看戲本子是無所事事,如今,我一個將軍後人,看看兵書算是情理之中吧。」
秋香垂眸,聲音漸微,「小姐,我知道這些書都是陸青少爺看過的。你若是心裏難受,可以說出來,何苦為難自己……」
「苦什麼?我只是在想,以後等陸青和哥哥們回來,我們就會有很多共同話題。再說,這些書挺有意思的。你啊,別多想。」
秋香眼圈一紅,「陸青少爺已經這麼久沒有消息了,他……」
「秋香!」我無奈地放下書,「你知道有些話我不喜歡聽,也不想多解釋。」
「我知道。」秋香連忙低下頭,帶着一絲哭腔:「只是我前幾天聽到夫人和陸老爺談話,說你整日這樣平平靜靜的,什麼情緒也不發出來,久了會憋出病來。」
「我相信陸青能回來,只需等著就是了。」我淡淡道:「哪裏會生什麼病。」
「你這幾個月都吃不下多少東西,瘦得讓人看了難受。」
「那是因為天熱,沒什麼胃口。」我嘆了口氣,「近日來天氣漸漸涼爽了,我會好好吃飯的,別擔心。」
秋香看着我,臉上有一絲猶豫。
「還有什麼話要說?」我按了按額角。
「夫人早上問起,前段時間秋律王爺給小姐來信的事。」
「哦?我娘問這個?」我回道:「司夜定了封地在未田。我已經給他回信,等陸青回來,就去登門拜訪。」
秋香絞着手,小心說道:「秋律王爺是不錯的人,對小姐也上心。」
「他當然是。」我毫不猶豫地答道,目光回到書上,「沒什麼事,你就去歇著吧,讓我自己呆會兒。」說罷,拿起兵書,再不言語。
秋香默了一會兒,終是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