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八章 童年無憂

第一0八章 童年無憂

茂盛的禾苗需要水分;成長的少年需要學習。

——歐羅巴諺語

時光如箭。

在大人的管教與不服管教的抗爭遊戲中,牛建新漸漸地長大了。玩耍不再是他的主要任務了。因為他該上學了。

牛建新的身體長得比較單薄。學校又遠在幾公里以外的15連。牛萬山擔心他到學校以後受到別人的欺負,打算等到1973年春天,也就是他8歲半的時候再去上學。誰知道,這一年開始實行教育改革,把新生入學的時間從春季的3月改成了秋季的9月。牛建新上學的時候已經年滿9歲了。

牛建新到15連小學報到的時候,恰巧遇到了擔任校長的於大川。他聽到牛建新報上自己的名字以後,指示那位登記姓名的老師暫停了一下,思忖了一會兒,以商量的口吻說道:「現在學生中叫建新之類的名字太多了,沒有自己的特點。你姐姐叫牛木蘭,你乾脆就叫牛木林吧。你們的名字中間都有一個木字。別人一看就知道你們是兄弟姐妹。你姐姐是女孩子,蘭就是蘭花嘛。你是男孩子,最後一個字是林,希望你能茁壯成長,成為茂密的森林。」

牛建新覺得於校長說的話很有道理,就同意了。他回到家中,把於大川給自己改名字的事告訴了牛萬山和鞏臘梅。

牛萬山想了一下,點頭說道:「也好。木林和穆民很接近,符合我們家的實際情況。看來,我們家和這個於老師真是有緣分啊。」

從此,牛建新就改名叫作牛木林了。

牛木林在姐姐牛木蘭的輔導下,上學之前已經把一年級課本上的知識全部學會了。他等到了上學以後對課文倒背如流,學習成績自然是名列全班的前茅了,還當上了學習委員。

山西侯馬籍的孫秉英是牛木林一年級的數學老師。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軍便服,留著蓋過耳朵的烏黑短髮,皮膚白皙,五官端正,體態優雅。無論什麼時候,她的臉龐上都掛著淡淡的微笑,給人的感覺十分舒服。

孫老師說話細聲細語,帶著軟軟的山西口音,特別好聽,在粗獷的連隊職工當中別樹一幟。她的性情溫和,說話辦事分寸把握得很好,從來沒有聽到過她大聲說話,更不要說和別人紅臉爭吵了。

孫老師的兒子叫侯向東,寓意是心向毛澤東。他自幼在山西的老家長大,到了上學的年齡才回到新疆,皮膚潔白細膩,穿著乾淨整齊,全身上下洋溢著普通孩子不具有的洋氣和傲氣。他和牛木林在同一個班,也是好朋友。

由於牛萬山和孫老師兩家的關係很好,牛木林因此在孫老師的面前也就無拘無束,沒有一般老師和學生之間的拘束。

每天中午放學,牛木林就跟著侯向東來到他們的家,和他一起比賽寫作業,看誰寫得又快又對。

孫老師在一旁給他們做飯。等他們吃完了午飯,孫老師又拿起灌著紅色墨水的鋼筆,給他們批改作業。

那時候,牛木林的自尊心特彆強,不允許自己的作業本上出現被判為錯誤的標記紅八叉。如果算錯被孫老師打上了紅八叉,他就會躲到一邊,悄悄地用橡皮沾上口水,把紅八叉擦掉,然後寫出正確的答案,再請孫老師打個正確的標示紅勾。

孫老師看到幾乎被他用橡皮擦透的作業本,頓時收起了招牌式的微笑:「喂,不許耍賴啊。」

1974年,為了讓孩子就近上學,不再在風雪中奔波,牛萬山和鞏臘梅經過向3營的領導請示,調到15連工作了。

在牛家先後住過的連隊里,除了早期的14連少數民族比較集中以外,其它的連隊里95%以上都是漢族職工,只有4、5家是少數民族。15連有3家回族,1家撒拉族。

另外的兩家,第1家前兩天自己說是藏族,后連天又說是漢族;第2家的男人是地道的漢族,妻子卻長得深眼窩、高鼻樑,有點像外國人。

那時候,牛木林只是覺得這兩家人的長相和別人不太一樣,說漢語的時候磕磕巴巴地不太利索,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民族。

在牛木林的記憶當中,他和那些一起上學和玩耍的漢族同學沒有什麼區別。只是他要到同學們的家去玩的時候,父母便會叮嚀道:「你不能吃同學家的飯。因為我們是回族人。」

牛萬山家的鄰居、山東籍的王學強是一個能工巧匠,不僅拖拉機開得十分專業,而且還會做一手漂亮的木工活。

有一次,他在宿舍前面的空地上做木工活,地面上撒滿了薄如紙、白燦燦的木頭刨花。

牛木林和王學強的兒子王秋明一般大小,跑過去看著王學強做木工活。他們撿起來地上潔白的刨花當做紙張,用鉛筆在上面畫畫、寫字玩。

王學強停下了手工的活,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對牛木林說道:「木林,你知道你為什麼不能吃我們家的飯嗎?」

牛木林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為你們家吃豬肉。」

王學強微笑著說道:「我們家可以吃豬肉,你們家為什麼不能吃呢?我最近看了一本介紹回族的書。因為你們信仰伊斯蘭教。創立伊斯蘭教的人叫穆罕默德。伊斯蘭教不允許吃豬肉。」

王學強一邊說著,一邊用鉛筆在白色的木板上寫下了伊斯蘭教和穆罕默德幾個字。

當時,牛木林半信半疑。他回到家中把王叔叔說的話告訴了父母。

牛萬山說道:「秋明爸爸說得對。」

這是牛木林第一次聽說伊斯蘭教和穆罕默德,而且是從一個漢族長輩那裡聽到的。當時正值10年文化大革命期間,一切宗教信仰都被劃歸為封建迷信和精神毒品,不允許做禮拜,更不允許傳播宗教教義。不吃豬肉是作為回族的生活習慣被破例地保留了下來。因此,牛萬山沒有辦法給孩子們講述宗教的知識,只能要求他們不吃豬肉。

2年級的時候,牛木林聽說孫老師負責為學校辦1期迎接六一兒童節的牆報,便自告奮勇地對孫老師說道:「孫老師,我寫上一首詩,行不行?」

孫老師微笑著說道:「當然行啊!」

其實,牛木林從來沒有寫過詩,也根本不會寫,對詩的了解也僅僅是讀過《阿勒泰報》和《北屯報》和連隊牆報上批判林彪和孔子的詩,連什麼唐詩宋詞這些名詞聽都沒有聽說過。他的一個特點就是敢想,也敢幹。

傍晚,牛木林寫完家庭作業,走出了家門,一個人在長滿野草的水渠邊徘徊著,鎖著眉頭思考著:

「六一到,六一到,

紅小兵們齊歡笑。

……」

後面該是什麼呢?他有些黔驢技窮了。眼皮底下草叢中幾朵盛開的小花激起了他的靈感:

「手捧鮮花到學校,

一起歡慶六一到。」

牛木林撒開雙腳跑回了家,在作業本上記下了這幾句像順口溜一樣的詩。

第二天,他喜氣洋洋地來到教師辦公室,把自己的處女作鄭重地遞到了孫老師的手上。

孫老師飛速地掃了一眼,嘴角上漸漸地浮起了一絲笑容。

六一兒童節那天,牛木林第一個跑到教室的過道里去看牆報。他仰起頭來,望著高高地貼著的牆報。只見牆報中央上半部的刊頭,用水彩筆畫著幾個笑容滿面、手捧鮮花的紅小兵,下面配發的就是牛木林寫的詩《紅小兵們齊歡笑》。

由於作文課要到3年級才開課,因此這是牛木林創作的第一篇文學作品。他心滿意足地反覆閱讀牆報,心裡頭像吃了水果糖一樣甜蜜。

不久,班裡來了幾個地方漁場借讀的漢族和哈薩克族學生。這幾個哈薩克族學生的漢語不太流利,聽老師用漢語講課有一定的困難。

老師們講課的時候有意放慢語速,儘可能地讓他們聽清楚、學明白。

一個叫作阿山的哈薩克族學生為了保質保量地完成家庭作業,從家裡帶來用牛奶和麵粉發酵做成的奶疙瘩,送給他的漢族同桌。作為交換,這個漢族同學幫助他完成作業。

牛木林看到以後非常生氣。他認為少數民族應該自立自強,不應該偷懶。漢族同學也不應該為了幾塊奶疙瘩耽誤了別人。他意識到自己的是學習委員,有責任幫助每一個班上的同學。

他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把從那個同學的手中奪過了作業本,板著臉把阿山帶到教室的一個角落裡,認真地給他講解如何寫作業,然後就守在他的身旁,直到他正確地寫完作業為止。

逢年過節的時候,牛萬山和鞏臘梅會帶著兒女們到14連去看望馬海仁、馬玉民等老鄉。他們對外宣稱是親戚,實際上的確也像親戚一樣互相走動著。

一次,馬玉民自豪地告訴牛萬山道:「我的弟弟馬玉良現在是全國著名的詩人了。」

牛萬山點著頭由衷地稱讚道:「玉良真是一個大能人。我在蘭州的時候就看出來了。我們也要培養自己的娃娃成為能人啊。」

馬玉民的嬸嬸也是來自臨夏的東鄉族人。她的身材嬌小,慈眉善目,是一個標準的奶奶形象。周圍的回族和東鄉族老鄉都稱呼她為納納。納納很可能是阿姨的意思。

牛木林把她和自己的奶奶王天英作對比,更喜歡這位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老奶奶,每次見到老奶奶的時候都跟著大人們叫她納納,逗得大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有人打趣道:「木林,人家是我們的納納,應該是你的奶奶。你怎麼把奶奶叫成納納了?」

牛木林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覺得納納這個名字好聽。」

大人們又發出了一陣大笑聲

納納對牛木林很好,有什麼好吃的東西都會留給他。納納有好幾個孫子。大孫子叫努海,二孫子叫雷斯,三孫子叫伊德里斯,唯一的孫女叫米奈爾。這幾個孫子都是白晰的膚色,金黃的頭髮,眼珠子不是黃色就是灰色,民族的特徵十分明顯。

牛木林一直對家裡的一件事情感到迷惑不解。

家裡每次買回來一隻雞要宰的時候,牛萬山總是讓牛木林拿著活雞到一個叫韓寶德的撒拉族人家裡,請他幫忙宰殺。然後,牛木林再把宰殺的雞拿回家。

鞏臘梅拔去雞毛,開膛洗乾淨,剁成小塊,再與紅色和綠色的辣子一起爆炒。

雞肉炒熟以後,牛萬山首先讓鞏臘梅盛上一碗雞肉,派牛木林送到韓寶德的家中。

這時候,牛建新的心裡很不樂意:我們好不容易吃上一頓雞肉,還要把一小半送給別人。送給別人了,我們都不夠吃了。

開始的時候,牛木林原封不動地把雞肉送去。後來,他的膽子變大了,走在半路上的時候便躲在柴禾堆後面,偷偷地吃上一塊碗里的雞肉。

牛木林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很不高興地問鞏臘梅道:「媽媽,為什麼每一次要讓韓叔叔宰雞呀?那麼一點點雞肉,我們家都不夠吃,還要給他們送一碗!」

鞏臘梅把自己碗里的一塊雞肉塊夾給了牛木林,然後說道:「念過經宰殺的動物我們才能吃。再說了,好東西不能夠自己獨吞,要分給大家一起吃。」

牛木林的學習成績一直非常優秀,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他還積极參与學校的各項活動,參加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批判會,大膽地走上發言台,模仿大人的樣子高聲朗讀自己寫的批判告。

牛木林的出類拔萃引起了學校里最好的數學老師蘇曼麗的注意。

蘇曼麗和丈夫徐正心都是上海知識青年。她經常坦率地說:「徐老師是正宗的上海人。我是安徽人,因為高中是在上海讀的,畢業以後作為知識青年來到了新疆的建設兵團。」

有時候,蘇曼麗在路上遇到牛木林,總是饒有興趣地詢問他最近讀了什麼書,在數學上有什麼難題,等等。

牛木林一五一十地回答她的所有問題。

1976年9月18日下午,15連的廣播里突然傳來了低沉哀傷的音樂。播音員用無比沉痛的語氣宣布:「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

連隊的職工們聞訊以後放聲痛哭,深切地緬懷偉人的革命業績。他們深情地寫道:「把天下的樹木當成筆,把天下的海水當成墨水,也寫不完毛主席的豐功偉績!」

牛木林只知道毛主席是天上紅彤彤的太陽。從來沒有想到過人民心中的這顆太陽會隕落。他驚恐地抬起頭來,察看天上太陽有什麼變化。他感到疑惑萬分,現在毛主席都去世了,太陽怎麼卻照常升起,而且在天空上好好的呢?

沒有過上多久,英明領袖揪出了「四人幫」,挽救了中國人民和革命事業。

牛木林和同學們參加了學校組織的慶祝遊行。他一邊跟著老師高喊著口號,一邊在心中納悶道:那個戴著男人帽子和眼鏡的女人是毛主席的妻子。她為什麼要反對和謀害自己的丈夫呢?

一個晴朗的下午,他獨自來到離家不遠的一片田野上。田野上長滿了開著紫色小花朵的苜蓿草。他自在地躺在草地上,兩隻胳膊墊在腦後,出神地仰望著天空。

碧藍的天空上,大片大片的白雲輕輕流動著,不停地變換著各種形狀,慢慢地飄向遠方。另一大片白雲又翩然而至,繼續翻卷著,飄移著。

不知名的昆蟲在油綠綠的草葉下面吱吱地鳴叫,讓他感到一絲莫名的憂慮。

一陣清風倏忽而過。

苜蓿的葉子發出沙啦沙啦的響聲,彷彿是一首催眠的小夜曲。

牛木林迷惘地望著藍天白雲,不禁問自己道:我的未來是什麼樣?我的歸宿又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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