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荒蕪之地

第3章:荒蕪之地

重聚時間定在下午一點整蕭禹與連哲坐在小禮堂的最前座眼前是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但他們誰也不信教他們相信的僅僅是自己只是大多數人認為育兒院內必須有座禮拜堂孩子們必須要信仰些什麼。但那也僅僅是必須是做給外頭那群捐款者看得。

外面陽光暗淡北風呼嘯密閉的禮堂空間內有幾滴火燭獨自燃燒燒着燒着火漸漸熄滅熄滅后便無人問津。連哲已經為它點燃了三次他不願再點燃第四次。

除了連哲與蕭禹外這間五十平米的空間內還有卡布拉在卡布拉的名字聽上去像是專門為狗起的而事實其實也是如此。一位地產公司的女老闆為了紀念養了十三年卻意外死亡的秋田犬而為他取了「卡布拉」這個名字。這裏的法則是只要你捐獻了一定數量的錢后即有權力給孩子們取名可原來是叫「秋帕卡布拉」的但在卡布拉十八歲時「秋帕」突然失蹤於是只剩下了「卡布拉」。

卡布拉趴在前座的椅背上一言不的注視再次熄滅了的燭火。在他眼中不存在蕭禹和連哲甚至可以說有時在他眼中也不存在自己。卡布拉望久了便閉目合眼的等待時間已是一點三十分該來的人已都來了其餘人不會再出現。可他並不失望似乎早有準備。

「不會來了。」秋帕在他的心中說。

「再等等。」卡布拉回應。

「等再久也不會來她不喜歡這裏甚至是厭惡這裏。」

「我知道。」

「那還等?」

「只是再等等就一小會兒。」卡布拉蒼白的堅持自己的決定而秋帕則在他的心中蠢蠢欲動。

禮堂內的角形屋頂大概是在輕微晃動看來外頭颳起了來勢不小的疾風伴隨着這陣顫動此刻的三人都想起了過去在這禮堂內合唱「Tomorroisanotherday」的情景。那時這屋子的穹頂也是如此晃動的吧。十多個對未來充滿希望對生活抱有綺麗幻想的孩子用最真誠也最堅定的心大聲呼喊出「明天會更好」那刻無一例外的他們相信這句話。可如今還有多少人相信呢?至少此刻蕭禹所相信的是「生活將一天天腐壞下去。」

注意到時三人都現對方在眼望積滿歲月塵埃的穹頂他們不以為然的望了彼此一眼短暫的回憶即告一段落。這時哪裏也沒有「Tomorroisanotherday」的旋律。

「沒人會來了我出去走走。」蕭禹站起身將手插入卡其褲袋。

「我和你一起去。」說完連哲也跟了上去。

到他們離開為止卡布拉始終沒有現兩人的存在而秋帕則無時無刻不在警惕着他倆。

外頭果然狂風大作粗壯的枯樹枝在如此的風勢中出將要折成兩段的痛苦呻吟堆積了近一個月的梧桐樹葉鋪滿每個角落枯葉和禮堂中的殘燭一樣無人關心所有人都任其自生自滅。行走在如此的育兒院中連哲感到心中有什麼原本還緩緩流淌的東西忽然間結成了冰。

「昨天晚上你大概很痛苦。」連哲踩着樹葉的屍體問。

「不至於可至少不舒服。」蕭禹巧妙的回答。兩人都儘可能不在此時觸碰對於這裏回憶的話題。

「像電視劇一樣的夢?」

「嗯。」

「還記得做了些什麼?」

「記得清清楚楚。」

「說說。」

「不想說。」

「那看樣子是個滿痛苦的夢。」連哲轉入育兒院的草坪中在最先進入眼帘的一張長椅上坐下「你自己大概不知道你是睜着眼睛做夢的。」

「我是閉眼才睡得着的。」

「入睡前固然是閉着眼睛可一旦入睡或進入夢境后你的眼睛就睜開了。昨天我看得可是清清楚楚你睜着眼睛而且眼球還不停的旋轉可轉並不快可能和旋轉木馬的旋轉度差不多。」

「是嘛。」蕭禹雖然過去並不了解這些可也沒顯出意外因為此時他的心思全在別的地方。

「可以前好像沒這種事是因為做了一連串的夢?」

「不知道。」蕭禹冷冷的回一句語氣比從身邊疾走而過的寒風還要冰冷「就算知道也不想和你多說。」

「那我寧願相信你不知道。」

連哲靠在褪了色的椅背上凝望眼前的景象。整片花園像是個被人遺忘了的舊貨市場枯黃的草坪上灑滿了從各處趕來的枯黃樹葉葉們在這片枯黃中慢慢消失或化成塵土或飛往更遠的凄涼處所。

而在草坪的幾個邊角上尚留有他們還在時建的遊樂場說是遊樂場不過是幾座滑梯、幾座蹺蹺板、一個沙坑與一個游泳池罷了。

滑梯與蹺蹺板儼然成了廢銅爛鐵在冬季的午後瑟瑟抖似乎只稍有風吹草動那它們脆弱的且銹跡斑斑的鐵殼即會分崩離析。而沙坑也已與周圍僵硬的泥土同化唯留有一個用灰色石磚構成的輪廓存在。至於泳池也成為一片冰涼的墳墓池水被凍結成透明的晶體與此同時曾沉浸在水底的舊電池廢報紙各種大小的石塊也一併清晰可見。

蕭禹似乎感覺到連哲在觀察花園中的「遊樂場」想說什麼可又放棄。或許此刻再說「韶華易逝光陰冉冉」之類的話只能讓人更傷心。當然只是連哲更傷心。在蕭禹的心中自己就好像被凍結在泳池內各色廢物一樣一目了然存在僅僅是為了剎風景。

「不到處走走?」連哲將視線同思緒重新拉回自己身邊「雖然我們走了以後沒有人再進來過可即便沒有人來參與世上還是有許多東西是會自己改變的。」

「……」蕭禹默不做聲的撫摸下嘴唇。

「如果不趁現在記下有什麼變化到了晚上怕是要麻煩的吧。」

「……」蕭禹繼續沉默。

「來這裏不就是為了記熟路線的嗎?育兒院的聚會對你沒有意義。」連哲聽了聽彷彿突然想到了什麼「或者說重聚對任何人都沒有意義。」

「老師就在那後面?」連哲已說到這種程度蕭禹也只好開門見山「在新樓的後面?」

「在我們以前住的地方還是那幢樓也還是那個房間床也一樣沒有改變過。」

「是嘛。」語氣中蕭禹透出陣感傷他更希望老師住的是醫院或療養院至少是一個對他來說陌生的地方。可老師卻偏偏在癱瘓后選擇了搬回這裏難道是他認為這裏縈繞的濃厚的記憶雲霧可以有效地保護自己?

不得不承認在聽到連哲說「老師還是住在過去的地方」時蕭禹的心像被灑上了軟化劑一樣漸漸癱軟下來他的確不在乎這裏可他不能不在乎記憶。

「這樣子看這樓好像廢了五十年一樣。」連哲手指花園正對面的育兒院新樓。這樓建在他或他們十二歲時是一位從海外回國的「有志之士」出資建造的。新樓主要用來豐富孩子們的學習興趣圖書館、實驗室、放映廳、會議室等統統擠身其中豪華到連附近的學校也常常帶領學生(一群又一群有父有母的孩子)到這裏借用其中的設施。

由於長時間沒人使用三層高的新樓已被爬山虎緊緊纏繞就連窗戶玻璃上屋檐水管下都無一倖免。那慘淡的感覺就像是用一圈又一圈的粗繩把一個人活活勒死一樣。若遠遠看去這建築說像是樓倒不如說像是巨大的長滿藤蔓植物的石塊更合適。

「因為沒人用連門把上也有爬山虎啊。」連哲說「窗也不會再打開所以玻璃上也掛滿了。」

蕭禹淡淡一笑看到新樓如今成了這副模樣他的確有微笑的理由。

「我們住的地方也就在這樓後面咯?」微笑后的他問。

「不在那……還會在哪?現在正對着看不見可只要往左或右走幾步就能瞧見了。「

「那我去看看。」

蕭禹邊說邊緩緩朝新樓走去從新樓向後走一百米經過一片桂花林與玫瑰園就能到達他曾經住了十幾年的地方。在那裏有他曾希望的也有曾悲傷的。而現在無論是希望還是悲傷都已與他無關。他所要做的僅僅是記下數年未返的這裏的變化以方便晚上的行動——潛入其中殺死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癱瘓老人!

當蕭禹的身影被龐大的藤蔓植物遮擋后連哲從衣袋裏摸出薄荷糖包去糖衣后將糖塊拿在手中對着陰沉的天空看了五秒後方才放入口中。

「這麼小心。」卡布拉忽然出現在他身後像樹葉從枝頭飄落般無聲無息。

「小心總是好的。」

「可總不會有人在薄荷糖里下毒吧?」

「小心總是好的。」連哲又重複一遍。

「你們還是那麼好啊。」卡布拉即羨慕又憎恨的說。

「這和你沒關係。」

「或者說至少表面看起來親密無間是對無話不談的好兄弟?」

「再親密的朋友都會有這樣會那樣的問題。」

「可你不覺得你們親密過了頭?」不知不覺間講話的人由卡布拉換成了秋帕聲音固然沒有變化可語氣上卻有着起伏。

「在十七歲那年你們喜歡上同一個人了吧。」秋帕繼續說「或許也可以這樣理解是同一個人同時喜歡上你們兩個。雖然先和她交往的人是蕭禹可你能在他們兩個打得火熱時插上一腳也算是厲害的了。更難能可貴的是以前一直痛恨的情敵今天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兄弟。」

「我沒有痛恨過任何人包括你卡布拉。」連哲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剛才同蕭禹都努力迴避的話題此刻卻被卡布拉(秋帕)給硬生生的點破。

「是啊我連被人痛恨的資格都沒有因為我是狗嘛有人會痛恨一條狗嘛?」

「我不想說傷害你的話。」

「同樣的我也不想」秋帕架起一條腿繼續說「我只是好心的提醒你和他不一樣。再這麼陪在他身邊你會看不清自己。」

「我們的事和你無關。」

「當然如果你一直在他身邊是為了尋找機會報仇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報仇?」這字眼在連哲心中從未出現過。

「最後那女孩還是選了蕭禹不是嗎?在你們三人纏纏綿綿了兩個月以後。世界上怎麼可能一直存在同時愛着兩個人的情況呢?總有一天會有一個人成功而另一個人失敗或許你也曾想過自己不被選擇是因為她的關係是因為自己的關係。可事實是那完全是因為蕭禹的關係因為他耍了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才讓你在那池子裏哭了一個晚上。喏就是那個現在結了冰的池子不記得了嗎?那天我還來看過你。」

連哲朝池子望去的確如卡布拉所說在林妍做出選擇的那晚自己在這池子裏呆了一夜在熄燈前秋帕卡布拉(那時還完整的他)來關心自己。雖然當時他什麼也沒說僅僅是伸出右手想要將連哲從池子中拉出來。可連哲並沒有這麼做而是在池中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才現原本乾燥的池內竟積起了一層約為兩毫米厚的水跡。那時連哲想或許自己一生的眼淚都已在這天夜裏流盡了眼淚鋪滿了整個游泳池。

「可諷刺的是林妍在一星期後被人領養了。於是你才能和他像以前一樣對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仇恨與痛苦的國度可沒有時間這個概念。恨一個人的程度不會隨着世上時間的推移而加強或減弱原本是多少就永遠是多少。既然蕭禹那時可以使用卑鄙手段來讓林妍選擇他那同樣的在往後的人生中他也一樣會使用那些手段來達成自己的目的。這點你應該比我清楚。」

「他不會這麼做。」在連哲冷靜的語氣下他的心卻漂浮不定。他一方面相信蕭禹不是那種人而另一方面也懷疑着當初林妍放棄自己的原因。那時她的決定是那樣的毅然決然彷彿自己根本沒有在她的心中存在過。

秋帕詭異的彎彎嘴角而後說「正因為蕭禹知道你認為他不會這麼做所以他才大膽的干出那事來。」

「什麼事?」

「一個女人突然堅決地否定一個男人而完全接受另一個男人你覺得還會生別的事嗎?」

「絕對不可能!」

「你還真有懦弱的一面啊。」秋帕停了停眼望面前的新樓「因為擔心會懷孕所以才急急忙忙的將她送出去育兒院可不能容忍出現這種荒唐事。退一步講即使老師容忍了下來組織也不會坐視不管。所以在短短的一星期內林妍就被領養了。至於領養之後再懷孕什麼的就與這裏毫不相干了。」

連哲努力相信這番話只是卡布拉用來挑撥自己與連哲關係的手段然而似乎連哲越是努力的去相信這些就越現這份「相信」一點點蒼白無力就像一座已然支離破碎隨時都可能倒塌的圍牆一樣。

「你認為我是在胡說也好是在破壞你們的關係也好其實我不在乎你怎麼看我我只在乎你怎麼看他還有就是你怎麼看自己。我以前相信過我們會成為最完美的搭檔可現在信這些的早已不是我了。那時候你決定和蕭禹一同退出這場『遊戲』我就知道自己的願望破滅了。」

「你不是以前的秋帕卡布拉了。」連哲帶有感傷意味的說「不管你現在是為哪方面辦事我都沒有興趣知道嗎?一點也沒有。」

連哲用這話來結束兩人的交談秋帕也漸漸退入陰暗的內心深處。卡布拉調整了坐姿放下架著的腿雙手放在兩膝上背挺得筆直正視前方規規矩矩的如同一個品行良好的學生。

當一陣凜冽的寒風重新吹過時已將這裏的路熟記於胸的蕭禹緩緩走了回來在看見連哲身旁坐着的卡布拉時他忽然加快了腳步。

「這傻子怎麼在這?」蕭禹用質問似的語氣問連哲。

「剛才不就在了嘛?在禮堂的時候。」

「那他現在怎麼在這?」

「我……來參加聚會。」卡布拉用比蚊子大些的聲音說。

「聚會結束了!」

「那……那你們為什麼還在……還在這?」卡布拉繼續小聲說。

「喂你不會不知道他的病吧?」蕭禹說。

「我當然知道可好歹我們也一塊生活了十多年啊。」

「對啊和這個人格分裂的神經病。」

「醫生說我的病會好……」卡布拉結結巴巴的反駁道。

「是會好你死那天就好了。」

「是啊是你死那天。」秋帕在心中重複一遍。

「那你現在幹什麼?卡布拉?」連哲裝作剛才並沒有同秋帕進行過任何交談的問卡布拉。

「開車……」卡布拉邊說邊用手擺了個轉動方向盤的樣子「救……救護車。」

「那還行嗎?」

「行……」即使是一個字卡布拉也說得吞吞吐吐。

「大概被你救到醫院的人沒一個活得下來吧。」

「嗯……是死了不少……」

蕭禹無意和這個患有精神分裂的白痴多廢話他送給連哲一個眼神跟着轉身離開。連哲看了看卡布拉想同他道別相比起蕭禹卡布拉在他心中更是一個讓人憐憫的人所以他早已養成了將過去的秋帕卡布拉當成兩種人來看待。

「蕭……蕭禹……」忽然卡布拉喊道。

「幹什麼?」蕭禹頭也不回的說。

「我……我有車可……可以送你們下去。」

「救護車?」

「嗯。」

「算了吧」蕭禹笑起來「誰知道你會不會突然變成另一個傢伙把我們害死呢。」

連哲看着蕭禹正笑的臉忽然很想問一句「林妍真正喜歡的是不是我?」可一直到走出育兒院為止兩人什麼也沒說。或許現在再說這些已然成為過去的事沒有任何意義。

他倆離開后卡布拉回到原來的座位坐下他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梳理自己大概五天沒洗的頭獃獃的望着這片早已變為廢墟的他曾經留戀的場所。在他的部分記憶中這裏過去所充斥的是美好是希望是對未來的期冀。

然而有一天這些原本讓他感到快樂的記憶迅轉化為猜忌與懷疑。他現這裏的人似乎與他一樣在一夜之間變得疑神疑鬼做每件事每個決定甚至講每一句話都有其利己的目的。每個人都為了打垮對手而「不懈努力」。當這場爭鬥告一段落時育兒院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曾經住在這裏的人如同遺棄舊巢的胡雀一樣紛飛往各處。

這麼思索令卡布拉的心又蒙上一層陰影。

「每個人都是為自己活着的只不過表現的方式不同罷了。」秋帕對於卡布拉的幼稚感到憤怒「每個人都在從另一個人身上取得自己所需要的部分而當他現那人無法再給與自己什麼的時候也就是兩個各奔東西的時候明白嗎?」

卡布拉緩緩搖了搖腦袋緩慢的程度如同蝸牛爬過眼前整個過程用了漫長的十秒而後他才說「我不……不是很明白。」

「你是白痴所以不明白也理所當然。」秋帕說「而我是狗連被允許明白的資格都沒有。」

「我是白痴……而你是狗。這麼說我們……我們是最佳拍檔?」卡布拉說「就像瞎子和導盲犬一樣。」

「喂電話響了沒聽見嗎?電話!」

卡布拉這才注意到正在大腿外側震動的手機可即便注意到了他還是不緊不慢的從褲袋裏摸出手機按下通話建。這回他從蝸牛進化成了樹懶。

「哎怎麼樣了?」那頭傳來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聲音動聽迷人光聽着也能讓人產生美妙的遐想。

「看樣子是打算動手了。」秋帕自然而然的接過電話「不出意外的話會在今晚。」

「今晚?!」女子有些驚訝「怎麼這麼急?」

「我倒還覺得慢了最好現在立馬動手蕭禹他可是等了很久了啊。」

「算了今晚也好現在也好我們都照計劃行事。」

「那當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秋帕起身朝育兒院的西面出口走去「可佳萱你怎麼會知道蕭禹要對老師下手了呢?」

「這點你不必曉得你要做的就是比他先到那兒把攝像頭裝上將他殺人的證據拿到手。」叫佳萱的女子邊說邊結束通話因為已經可以看見對方了。

「那拿到證據后呢?要交給警方?」秋帕走上前說。

「之後的事不在你的任務範圍內。」

「我只是想保護你怕你做出傷害自己的事來。」

「那種事我做的還少嗎?」佳萱邊說邊拉緊外套拉鏈而後脫下黑色絨線手套塞入衣袋中。

秋帕坐上正停在育兒院牆角的市級醫院救護車女子隨即也坐了上來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在剎那間蓋過了車內原本瀰漫的消毒水味但這香水並不比消毒水讓人好受多少。

「那麼……有什麼變化?」車子開動后佳萱問道。

「基本上沒什麼改變可看起來似乎比過去更想擺脫這一切。」

「不是蕭禹我是說育兒院……有什麼變化?」

「該變化的在變化不該變化的時間久了也會變化就是那麼回事。」

「廢話。」佳萱摸出錢包用其中半掌大小的化妝鏡仔細打量自己一番繼續說「你知道我不在乎那裏的。」

「那還問?」

「覺得和你實在沒有太多話題好談所以只好隨便找一個咯。」

秋帕笑了陣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一直到車開出育兒院所在的半山區后他才再開口「那麼接着去哪兒?」

「在城裏新開了個中心想去那兒看看。」

「夕陽館的?」

「這要等去了才知道。」佳萱似有所思的望着玻璃中的自己「說不定會碰上什麼老朋友呢。」

「在戰場上叛徒和逃兵一樣都被人憤恨」秋帕說「當然做叛徒要比當逃兵危險千百倍。」

「不管怎麼說至少我們現在都不是組織內的人了。」

「我們?」

「不是我和你是我和蕭禹。」佳萱強調似的加重語氣「如你所說我是叛徒而他是逃兵從這點上看我們是存在合作的理由的。」

看見自己心愛的女人用這般輕描淡寫的語氣面對茫然而無知的巨大危險時秋帕深深的感到一股不安在胸口來回亂竄如同找不到出口而四處亂撞的低等動物。

「不管怎麼說我都會保護你。」秋帕從車盒內取出煙遞給佳萱幫她點燃后再為自己點上接着說「無論你站在哪一邊我都在你這邊。」

然而佳萱似乎對於這種話麻木了並不是秋帕說過太多遍類似的話而是在她心中這個人並不是用來保護自己的他是用來被自己所利用的。對於這一點秋帕自己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天色臨近黃昏高公路上也漸漸變得擁堵起來然而這份擁堵卻能帶給人某種溫暖至少可以令人明白的感覺到自己是在活着是在實實在在的現實之中。

幾次轉折后公路上的路燈一盞接一盞的被點亮燈光一直延伸到車海的盡頭。只是沒有人知道當光到達了盡頭后是繼續奮力延伸還是就此返回又或者在觸到盡頭的同時便灰飛煙滅了。

而此時的蕭禹和連哲也正行駛在類似的公路上由公司提供的標誌車呼呼的噴著尾氣這是連哲所在的電影公司所能提供的最好的這種了。蕭禹邊聽着「光與影」組合演唱的「Thisis1ife」邊將剛才所記下的道路如影片回放般的重現一遍每條道路、每棵樹木、甚至每片廢墟都毫不遺漏的展現在其腦海中。可與過去相比育兒院的變化其實並不大感覺就如同一件穿舊了的衣服款式什麼的並無改變改變的僅僅的顏色與穿這件衣服時的心情。

「我知道有人在對付你。」來到如琴湖附近時連哲加快了車。

「全世界的人都在對付我。」

「全世界的人不會都對付你除非你想對付全世界的人。」連哲說「即便是法西斯也會有人支持。」

「你這話的意思是想提醒我小心行事呢還是想讓我感到害怕或絕望?」

「我不清楚可至少不會是想讓你絕望……還是那句話你這麼做的意義無非是在用一個更大的錯誤去彌補或掩蓋另一個錯誤。」

「錯誤不是我造成的。」

「不完全是可你有自己的原因。」

「那你呢?」蕭禹反問一句心中猛然閃過林妍哭泣時的模樣她是一個就算哭泣也是世上最堅強的女孩。

「當然我也有我的我不會逃避。」

「我也不會。」

車內音樂從「Thisis1ife」換成翻唱版的「a11outof1ove」兩人靜靜聽着歌時而凝望在公路下無聲無息的如琴湖。夜晚的湖面彷彿能帶給人一種安寧這種安寧與聽搖籃曲不同他像一雙溫柔的手緩緩從你的背脊上劃過撫平你每一寸肌膚上的坎坷與傷痛。

「喂還記得自己是幾歲進的那兒?」連哲深吸一口氣說。

「三歲……我想是三歲。」

「就是說是在父母生下了你以後的第三年被送到那裏的?」

「嗯媽媽去了新加坡而老爸現在還在監獄又沒有其他的親人所以被送去了那裏。」

「願意嗎?我是說如果能選擇會想再被送進來嗎?」

「你覺得一個三歲的孩子可以選擇嗎?」

「至少你還可以想像自己有選擇的權利啊。」連哲說「那知道我是怎麼進來的嗎?」

「被人拋棄失去父母無非是這樣。」

「我出生在寄物箱裏」連哲講這話時自己也笑出了聲「火車站的寄物箱。」

「哦。」蕭禹不帶語氣的回應。

「表現這麼平靜難道以前就知道這事?」

「我怎麼可能知道你出生在寄物箱裏呢?」

「聖誕節那天晚上老師接到一個電話有人要送他一見神秘禮物讓他現在立刻去火車站的54號寄物箱取並慎重的說這件禮物必須立刻去取晚了的話『禮物』的意義就不存在了。」

「那禮物就是你?」

「對啊就是我。」連哲又微微笑了幾陣「我被人塞在漆黑的寄物箱裏當成了禮物送給老師。」

蕭禹這才注意到在連哲輕微的笑聲中帶有一份其實甚為濃重的悲傷這麼笑僅僅是為了代替哭泣而排解情緒。連哲一手打着方向盤將另一隻手的拇指放入口中用牙齒啃咬指甲表面邊啃邊說「我……就是這麼滑稽的誕生到世上來的。」

「連哲……」蕭禹很好喊他的名字「你沒有在開玩笑?」

「你覺得這世上有人能開出這種玩笑嗎?」他哼了一聲更用力的咬指甲「把一個孩子塞到寄物箱裏當成禮物送給另一個人?」

「……」

「常常我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由別人來編造的出生也好、姓名也好。就算現在在電影公司里做一個二流演員可還是要被編造一大串根本不存在的家庭出生童年生活愛情經歷等一系列的東西。除了性別外沒有一樣是真的。不過我倒覺得若將出生改成『在寄物箱誕生的嬰兒』這樣更能吸引人的眼球你認為呢?」

「為什麼現在對我說這些?」蕭禹反問道。的確在長達二十多年的相識中連哲還是第一次將這事說出口或許這事在世上原本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是老師一個是打電話的人另一個便是連哲自己而現在又多了蕭禹。可將如此深埋心底的秘密突然說了出來是為了什麼呢?

「不是為了要求得你的同情。」連哲說「突然對你說這些也並非沒有目的。」

「讓我放棄?」

「如果可以的話。」

蕭禹皺了皺眉腦中的某根重要神經猛然一陣刺痛彷彿有什麼在吞噬他的大腦。

「老師已經動不了了這樣和死也沒區別甚至比死還痛苦為什麼你還要……」

「為了改變這一切必須有人要死。或是他或是我這點你也不是不明白。」

「可你已經退出了啊?即使真的改變了對你也不存在意義。」

「他們不會放過我的與其等人上門不如先下手為強。」

「你知道你在和什麼對抗嗎?」

「自己!」蕭禹幾乎吼出來。

旋即沉默再次降臨到兩人之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所要親自去對抗的東西有時這些東西脆弱不堪而有時它又堅若磐石。可無論它是否堅固你都無法真正在這場對抗中獲勝。可能勝利與對錯一樣根本不適合用在類似的抗爭之中。

「就是說你一定會去?」連哲緩緩減慢車不知從何時起公路上變得空空蕩蕩。

「一定會去。」

「必須有人要死?」

「我或者他。」

連哲幅度極小的點點頭踩下剎車將車停在空曠的車道上跟着他走下車來到路欄邊遠眺月色中靜如止水的如琴湖。

「這湖有個傳說」連哲說「她會為傷心的人演奏一同樣傷心的曲子所以才被稱作如琴湖。」

「那你有沒有聽過『琴聲如訴』這話呢?」蕭禹也來到路欄邊說「它不僅是在演奏一傷心的曲子更是在訴說一個傷心的故事告訴你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悲傷。」

風短暫的吹過湖面幾秒后便消失不見。連哲將車鑰匙扔給蕭禹既然他已做了決定那現在是該自己做決定的時刻了。

「先去加油不然很可能開不回來。」連哲說。

蕭禹吃驚的瞧著連哲他感到在接過這鑰匙的同時有什麼東西與自己漸行漸遠了好像有某條肉眼難以現的分岔路擺在他的眼前原以為兩人共同行走的同行道可慢慢的卻覺自己正一點點遠離對方或者對方正一點點遠離自己。

蕭禹坐在駕駛座上朝依舊憑欄望湖的連哲開口「哎關於寄物箱的事不是編造的吧?」

「我可沒有那麼好的想像力。」

「我想你也沒有。」

蕭禹微笑的關上車窗在動汽車后調轉車頭重新朝育兒院開去。車內再次響起「Thisis1ife」的旋律不遠的如琴湖也像在為這樂曲感到悲傷似的輕輕搖曳。(本作品由原創文學網授權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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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身在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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