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寄意篇（一）

兩天後，樂城，秋收之後的大鼓之夜。

距離雲州數百公里的樂城就要入冬了，儘管四季如春，但風從寬敞的街巷上掃過，在太陽落山的紅霞下，撲到身上冰冰冷冷的，好在城裡一如既往的熱鬧，一路走來，行人不斷，孩童歡笑著從身邊跑了過去。

小武跟在他旁邊，捏著他的袖子不放手，段十六知道他在想什麼，自己撫養他十多年，雖然是鬼子，但心性和普通人類沒什麼兩樣，善良又乖巧。但也因為如此，沒有魂魄、人氣的供養，小武一直長得十分緩慢，好不容易長大點，秋日局這一折騰，又有幾年白長了，他現在只希望，這一次的樂城之行，不要再讓小武陷入險境。

沒多久，他們拐過一個街口，人更多了起來，身影攢動，熱鬧的歡聲從各處傳來，無數攤販擺成好幾條長長的街道，被洶湧的人潮圍得嚴嚴實實。

小武都被涌動的熱浪吸引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這才激動的朝前快步走去，沒人特別注意他們，樂城大鼓之夜，人總是多到讓每個人都來不及看別人。段十六四處張望了下，看到不少衙役一隊隊在外圍巡邏，甚至有喬裝成普通人的捕快，在人群里警惕，似乎在小心防範什麼。

不過一進城，段十六就注意到了，就算是在陰霾的冬日裡，樂城的天空也過於壓抑了。他看了看小武，笑道：「剛好趕上大鼓之夜，一會給你找點吃的。」

小武點了點頭，十分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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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一聲雄壯的鼓聲響起，人群發出歡呼，翹首以盼。

沒多久，月亮升起來了，這片城中心最大的廣場上已經站滿了人，水泄不通。正中間，數十排鼓架密密麻麻的放著，打著赤膊的漢子們在頭上綁著鮮紅的帶子，舉起手上同樣綁著紅帶子的鼓棒，一陣陣，由緩及快，敲了起來。沒多久，一簇簇火焰彷彿在響應鼓聲的節奏，從廣場外的幾條街上依次燃起來，慢慢匯聚到廣場上，熱烈的火焰將那片鼓架一層層繞了起來，幾乎照亮了整片天空，人群越發激動起來，他們跟著鼓聲呼喝有聲，彷彿巨大的風吹過茫茫田野，既壯觀又喜悅。

小武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問：他們在做什麼？

「冬藏之夜，擊鼓迎神，慶賀今年盛果，祈求來年豐收。」段十六看著越來越激動熱烈的人群，笑吟吟的說道：「最開始叫仲夏大鼓，因為都在夏天進行，但人總是希望風調雨順，慢慢的就變成了豐收的慶賀，何況忙完農時，不歡聚一場豈不可惜？」

說著，段十六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個碗，擺出來，旁邊一袋石頭，雕成各種形狀，然後慢悠悠的擺上一塊牌子，上書：神秘水，一文一碗。小武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就在一旁安安靜靜的看著。

沒多久，幾個孩子打鬧著從人群里鑽出來，其中一個見到「神奇水」，好奇的湊過來問道：「可以喝嗎？」

他的同伴也湊過來，看了看周圍香飄四溢的小吃和點心，又看了看段十六乾淨見底的水盆，哈哈笑起來。

段十六神色不變，笑吟吟的說道：「這可不是普通的水，」說著，他從旁邊的石頭裡挑了一個豬形狀的，輕輕放在碗里遞過去，笑道：「愛喝肉湯嗎？」

「誒？」那孩子瞪大眼睛看著清澈的水，聞了聞，好奇的端過碗，啜了一口，不可置信的看著身邊的夥伴叫到：「是肉湯！」

「誒？不可能吧！」聽到他這樣說，幾個孩子嘰嘰喳喳喊起來，其中一個不相信，從他手上將碗直接拿了過去，抬頭就灌下一口，抬頭喊道：「真的！和我娘煮的味道一模一樣！」

「哇！」孩子們激動起來，一人一口就將那碗水喝了個乾淨，最後一個少年將石頭捏出來放在眼前看了又看，沒看出端倪來，又不死心的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沖段十六問道：「你是術士？」

段十六一笑：「雕蟲小技。」

孩子們吵吵起來要喝別的，段十六依樣做出來，看著他們咕咚咕咚喝下去要好幾碗，這才擺擺手說道：「不可多喝。」

人卻已經圍了過來，玉米青菜點得五花八門，甚至有直接說要喝石頭湯的，段十六來者不拒，很快賣出去了幾十碗，喧鬧的人群沒有發現，喝過水的那些人，頭上漸漸的升起一縷白霧，白霧飄飄蕩蕩的，圍著小武轉了一會就不見了。

小武懵懵懂懂的，發現身體漸漸熱了一些，看著段十六滿臉疑惑，「是人氣，」段十六笑一笑：「放心，現在這樣激動的氛圍，少這麼一點點對他們沒有危險。」

小武這才點了點頭，乖乖的站在旁邊。

很快，月上中天，集會卻被漸漸制止下來，衙役們走進人群呼喝著讓大家趕緊回去，敲鼓的漢子們也停了下來，就這麼將大鼓放著，人卻撤了。

「我以為會持續一整晚呢，」段十六問正在喝水的客人：「怎麼突然就結束了？」

「是呀，」那位客人放下碗，有些猶豫的說道：「最近許多人說晚上鬧鬼，哎，我也回家吧。」

「這樣啊，我記得這裡一向太平的。」

「以前是太平…」那人說著放下碗，扔下幾枚銅錢搖著頭離開了。

段十六聽了皺起眉頭，他看著再無聲息的大鼓，看到火把依然在燃著，人群卻已經開始陸續減少，「那我們收攤吧」，他笑著說道。

這時，天上突然下起綿綿細雨來，段十六抬起頭，看到雲層上交織著夜色、月色與煙雨的顏色，更顯得迷濛起來。

潮氣升起來，悶悶的。

「不像是這個季節的雨…」他有些茫然的說著，突然看到攤位前，一個比雲層還要模糊的人影站在那，微微歪著頭，盯著一碗水等待著。

就這樣一眼，小武已經握緊了手心，段十六伸手安撫住他，沖那位「客人」問道：「喜歡什麼味道？」

「…呼…」人影發出模糊不清的呢喃，段十六微微側耳，就聽到對方嘶啞暗沉的說道：「…人…」

「抱歉，」段十六一笑：「在下這裡沒有呢。」

「…呼…」人影彷彿沒有聽到，依然保持著相同的姿勢站在那裡，過了許久，雨突然大了些，一片雲影飄過，那人便不見了。

小武咽了口口水，拉著段十六的袖子有些不知所措，段十六摸了摸他的頭，笑道：「沒事。」他抬頭看了看陰雲密布的天空，月影被遮擋起來，樂城持續著更暗的暗夜。

「疫鬼啊…」他沉聲說著，看到一滴雨落在安靜的盆中，激起微微的漣漪，皺了皺眉：「看來我們得快一點，不然趕上瘟疫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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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段十六便帶著小武找好吃的早餐鋪，轉過街角，抬眼就看到黑色的身影從對角巷子里出來，恰恰好迎面走來，一身黑衣，高挑身材，有著青年的挺拔，又留著一點少年的樣子，腰后露出黑黝黝的金屬，看上去頗有點眼熟，再一看對方走路有些跳躍的樣子，就更加眼熟了。

不等段十六反應過來，那人已經猛然頓住，瞪大眼睛指著他，一個「段」字剛剛出口，又急忙改口，輕聲喊道：「你你你你快逃……！」

逃？段十六一愣，這才認出來眼前這個人，可不就是秋日局上十分活躍的狼族少主斯風嘛，當時莫名其妙替狐族君寄意擋了一掌，傷得很重的樣子，如今看來又活蹦亂跳的了。

不過，為何叫他逃？

段十六眨了眨眼睛，就看到斯風身後的巷子里又走出來一個身影，白袍金邊，瘦高如仙，卻是狐族少主君寄意。

「額啊！寄意我們去那邊吧！」君寄意出現的一瞬間，斯風幾乎是跳起來，衝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要將對方往後轉。

可惜，這晨光剛出來沒多久，街上行人寥寥，君寄意早就一眼看到段十六，斯風衝上去的時候，一腳就踹了上來，罵道：「誰准你這麼喊的！」

斯風驚呼一聲避開，閃到旁邊見擋不住了，又衝過來兩步，對段十六喊道：「喂段十六！你怎麼還敢在外頭晃悠？快閃開，別擋路！」

說著話，他面色扭曲的努了努嘴，也不知道想表達什麼。

段十六想起對方畢竟在秋日局上阻止其他妖物以多欺少，知道這人心思良善單純，如今見他實在有趣，笑了笑說道：「在下見過二位少主，沒想到在這裡偶遇，你們的傷可都好了？」

得，哪壺不開提哪壺。

一聽到傷，君寄意神仙般的臉上怒意一閃，右手往腰間一伸就要拔劍，同一時間，幾個白影不知道從哪裡蹦了出來，前後左右將段十六圍了起來。

「這…在下並無他意。」段十六被這陣勢嚇了一下，無奈的說道。

但對方敵意太強，小武感覺到明顯的殺氣，吼了一聲，沖圍著的幾人露出了獠牙。

「別！別衝動！」斯風著急的又要跳起來，擋在君寄意麵前，按住他拔劍的手臂，緊張兮兮的說道：「你的傷還沒好呢！而且不可惹是生非，不可…」

「閉嘴！」君寄意聽不下去，倒是沒有拔劍了，一掌朝斯風拍去，怒道：「那是對你說的！」

「那…那你也別衝動呀…」斯風苦著一張臉，一疊聲勸著，君寄意不知怎麼終於聽了進去，他抬抬手，那幾個護衛又嗖的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

「段十六，你來這裡做什麼？樂城最近的事情莫非又是你搞出來的？」君寄意盯著段十六，看也不看斯風，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過來。斯風跟在他身後，倒是放鬆了些，看著他也有些疑惑。

段十六也疑惑，首先，樂城的事情關他何事？其次，這兩人怎麼湊在了一起？

他決定不計較這些小事，輕輕一笑表示無辜，何況他被人引來樂城，卻遇到這兩人，怎麼想也不是偶然。「在下順路在樂城待幾天，不知二位來這裡所為何事？」他輕輕說道，伸手摸了摸小武的頭，將他安撫住。

「樂城最近不太平，我們過來看看。」斯風對段十六倒是沒有敵意，這會也認出了小武就是那天大鬧秋日局的魔族，眼睛亮了亮，笑呵呵的說道。

「是我來看看，關你什麼事？」斯風的話剛落，君寄意一記眼刀已經飛了過去，咬牙切齒的說道：「快滾回你的狼窩去，別跟著我！」

「反正我順路嘛，狐王也答應了呢。」

「閉嘴！」

「額…」

段十六又疑惑了下，這是什麼相處模式？

不過，他在秋日局上欺騙了君寄意，隨後又重傷他，現在這狹路相逢的樣子，還是早走為妙，他臉上笑容不變，拱手說道：「如此，在下不叨擾二位辦事了，告辭。」

「站住！」君寄意顯然不打算放他走，他走過來，迎著小武充滿敵意的眼神將兩人打量了一下，問道：「你來這裡多久了，都做了什麼？」

段十六微微低頭，十分謙遜的說道：「在下過來觀賞大鼓，昨天剛到，什麼也沒做，過一兩日就準備離開樂城呢。」

「哦？」

「這樣啊，」斯風搶過君寄意的話，沖段十六揮揮手說道：「那你趕緊走吧，樂城可能要出事，你可別在這裡閑晃了。」

段十六點點頭，十分乖巧。

君寄意卻已經回過神來了，轉頭沖斯風問道：「你幹嘛這麼維護他？」

「我沒…」斯風手足無措的搖了搖頭，笑道：「他一個人類，咱們不要計較了啦…」

「計較？」君寄意一挑眉，斯風立刻察覺到危險，摸著鼻子不再說話，見他這樣，君寄意哼了一聲，沖段十六問道：「修羅丹呢？」

「經此一役，在下怕控制不住，已經封印了。」

「捨得封印？數百個妖物和我狐族精兵都擋不住你。」

「少主言重了，在下當時實在是別無他法，才多有冒犯，妖族人向來不愛爭奪，才讓在下有機可乘，也希望少主不要放在心上。」

君寄意盯著他，眼神冰涼，殺意卻已經沒有了，秋日局規矩，魁注歸贏者所有，狐王不追究，他君寄意自然也不會真的放在心上，盯了半天，他問道：「你現在是人類？完完全全的人類？」

「當然。」段十六一笑，大大方方的讓他看。

君寄意卻收回視線，冷冷說道：「那跟我們走吧。」

「嗯？」段十六一愣，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斯風又緊張起來，拉著君寄意的袖子說道：「哎哎，抓他幹嘛？」

君寄意拍掉他的手，十分嫌棄的說道：「也許用得上。」

「這樣啊，」斯風無奈的笑了兩聲，沖段十六點點頭：「也是，哎，我們過來看了幾眼，正好一籌莫展呢。」

「出了什麼事？」段十六本來也沒打算走，乾脆點點頭應下來，跟著兩人朝前走去，一邊問道：「我可是聽說樂城鬧鬼。」

「你既然是昨天來的，可見到下的雨了？」

「是，」段十六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問道：「可是那場雨是瘟疫之兆，如何變成人禍了？」

「是瘟疫，但不是天降的…」斯風搔搔頭，有些為難的說道：「我們這次來，就是為了這個，哎…」

段十六見他的樣子，心裡大概有了底，追問道：「瘟疫…為何勞動狐族出馬？」

斯風聽了咧咧嘴不說話，有些緊張的看了看君寄意的背影，段十六瞄過去，果然感覺到對方背影里瀰漫出來的殺氣，垂下眼也不再說話了。

小武抬起頭有些不安的看著他，他沖小武搖搖頭，摸著他的頭不說話，轉身跟著君寄意等人慢慢走了。

看來以後出門還是得看看黃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