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紅樓夢》沒寫完,《海上花》無人知(5)

序:《紅樓夢》沒寫完,《海上花》無人知(5)

人畢竟是渺小的。有夢想又如何?不過是早晨醒來在床頭抑鬱一小會兒而已——很快的,晨聲、人、事就來提醒我們了。抑或,還有什麼是叫人高興的——比如作為母親,看著自己胖乎乎的不知所云背唐詩的女兒,於是高興起來。但生命終是無奈,是空,這是心的缺口,她縱然不停地「來了又去」,做這做那,也是不能堵住。

在這個缺口她的女兒和她悄然相通。出名,早早地出名,第一部書上市四天即脫銷,一版再版,年輕的女孩兒卻找不到快樂的理由。只說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高興的」。但她比母親有天才、有毅力,「她以奮筆疾書的寫作者的姿態抵抗這人生的虛無。」母親卻終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在我們看來,沒有成就,也沒有做好母親,似是不可恕的——但一個女兒不會這樣看她的母親,一個成熟的女人不會這樣評價另一個女人。如果說張愛玲在年輕的時候或許有過怨意,但幾十年後的《對照記》中,她分明表示出了對母親的理解、留戀和愛。

「我第一本書出版,自己設計的封面就是整個一色的孔雀藍,沒有圖案,只印上黑字,不留半點空白,濃稠得令人窒息。以後才聽見我姑姑說我母親從前也喜歡這顏色,衣服全是深或淺的藍綠色……遺傳就是這樣神秘飄忽,我就是這些不相干的地方像她,她的長處一點都沒有……」

「(母親)看見我這些照片,倒是揀中這一張帶了去,大概這一張比較像她心中的女兒。1950年她在英國逝世,我又拿到了遺物中的這張照片。」

她把女兒的照片帶在身邊的。雖然她多數時間都沒有把女兒帶在身邊。她是母親,但她更是她自己,一個獨立的女人,她有她的夢,她的理想,她的女兒索性連女兒——或兒子——都不要,我們不也理解了嗎?

好在另有一位與她年紀相仿的女性、親人,多少幫張愛玲彌補了親情的缺失。這就是張愛玲的姑姑。我們認識她,大多從那篇《姑姑語錄》開始:

姑姑看到侄女寫的文章,有所感觸,也想寫。但很快又說:「不用勸我寫了,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裡專管打電報,養成了一種電報作風,只會一味地省字,拿起稿費來太不上算了!」

姑姑找起事來,挑剔得非常厲害。因為「如果是個男人,必須養家糊口的,有時候就沒有選擇的餘地,怎麼苦也得干,說起來是他的責任,還有個名目。像我這樣沒有家累的,做著個不稱心的事,愁眉苦臉地賺了錢來,愁眉苦臉地活下去,卻是為什麼呢?」

我們可以想像姑姑是一個開朗、幹練、成熟、獨立、注重生活品質的知識女性,在那個時代就具有了某種現代女性的氣息。她不懂周作人的詩,不懂就是不懂,還懷疑他胡說八道:「既然這麼出名,想必總有點什麼東西罷?可也不一定,一個人出名到某種程度,就有權利胡說八道。」

姑姑寄過一張與張愛玲的合影給她的母親,說:「我這張難看極了,但小瑛很自然,所以寄給你。」——照片中張愛玲笑得齜牙咧嘴,不知那個一向期待她成為淑女的母親可會滿意。姑姑和母親是不太相同的女人。姑姑不會鼓勵她為一朵乾枯的花而流淚,訓練她「照鏡子研究面部表情」。這種坦白的作風想必是對她有所影響的。

所以看到姑姑的照片:半身,端坐的女子,溫柔沉靜,不覺又驚訝又喜歡。張愛玲在一旁寫上:「1940年末。我1952年離開大陸時她還是這樣。在我記憶中也永遠是這樣。」這淡淡含情的話語對於她來說也算是少有的了。叫人想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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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紅樓夢》更親切的人生回聲:張愛玲與《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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