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訣別
白色身影緩緩向後倒去,智慧連忙跑到梵生一的身邊,用力撐起他的身體。
硃砂淚珠滴落,如同在胸口前綻開朵朵花瓣。
頭痛漸弱,梵生一睜開了雙眼,望着少年擔憂的臉龐,輕聲道:「嚇到你了,抱歉。」
語氣間的疏遠讓智慧愣住,他下意識攥住梵生一的雙手:「生一……」
梵生一迷惑道:「怎麼了?」
他的眼角還有未乾的濕痕,智慧被本能驅使,用拇指攆去,將花瓣的汁液抹在了白凈的臉龐。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你、你怎麼會突然頭痛?」智慧甩開自己的手,像是掩飾般急速地問詢。
梵生一腦中閃過一個模糊的印象,他站起來順帶拉起智慧,幫他拍打身上沾的土:「現在沒事了。」
肯定是因為他的事情太操勞了。智慧想了想,還是沒說出口,暗暗對屋裏那隻魔物的存在更加不滿。他撓了撓頭,說:「那我晚些再來,要聽講學了。」
梵生一點點頭,目送著少年跑出院子。他張開雙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一股力量消散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石桌上的詩書停在剛剛看過的那頁——
「要見無因見,了拼終難拼。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梵生一看了眼未讀完的詩句,合上書,回到屋內。
耀明安靜地閉着雙眼,睡在床上,原本捆在他身上的五彩巨蟒已經消失不見。
梵生一伸出手摸了摸耀明的額頭,動作輕緩,生怕驚擾了淺眠的人。
那股異樣的邪火已經退了大半,梵生一再向下探去,知道他周身的經脈正在慢慢恢復,放下些許擔憂。想起那時因為自己為他渡佛氣而惹得耀明全身難受,此刻卻也不敢再有多餘的動作。
他抬起頭,看到耀明硬朗的眉眼與硬挺的鼻樑,若不見睜開眼時的淡漠,這張臉俊得像神,怎麼是魔。
梵生一伸出手指,繞着耀明的臉頰描繪形狀。
好看,哪裏都好看。
梵生一腦中只有這二字,他抬起頭,正好與那雙沒有溫度的瞳孔對視。
深吸了一口氣,梵生一想也不想,跳起來就往外跑。仍然沒有耀明的手快,他的手腕被男人牢牢地捏著,梵生一眼底被羞愧蒸得泛起水霧,沒想到自己的動作竟然被那人全部看去,以後還怎麼直視他?
耀明突然放開手,不住咳了起來。
梵生一被嚇了一跳,也不逃了,急道:「怎麼了,讓我瞧瞧。」他反抓起耀明的手腕,摸着他的脈搏,並無大礙后才放下心。
耀明單手捂住胸口,語氣中帶了些委屈:「跑什麼?」
梵生一低着頭,不敢直視他的臉:「我想去幫你斟杯水。」為了印證自己說的是實話,立刻快步走到桌邊倒了杯水,喂到耀明的唇邊。
耀明就著梵生一的手喝了下去,舔了舔乾澀的嘴唇,他才想起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這是哪裏?」耀明問道。
梵生一雙手捧著空杯:「佛界,我的屋子。」
耀明沉默,看着自己被包得嚴嚴實實的雙手。
梵生一以為是他不想呆在佛界,寬慰道:「等你好了,我們就離開。」
耀明搖了搖頭:「我不能讓你再陷入危險中。等我報完仇,再來佛界接你。」
梵生一稍稍怔住,朦朧的情愫不住地蠶食著自己的理智。
耀明繼續說:「他會找到我的,至純魔元之間會有共鳴。當年,他就是這樣在人界找到我的。」
梵生一放下杯子,雙手捧起耀明的臉,讓他直視着自己:「不會的,我不會讓他找到你。」
耀明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般堅決的模樣,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作答。
就在此時,門口響起了敲門聲。
梵生一起身出去,只留下耀明一個人在房內。
耀明摸了摸胸口,沒有了之前鬱結的悶氣和無法抑制的狂躁。他知道那是至純魔元爆發的魔氣,當時的情況就像是傾瀉的洪水,魔元內的魔氣全部爆發,連思考的空隙都沒有,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本能做事。
有沒有傷到他呢,梵生一肯定什麼都不會說的。耀明皺了皺眉頭,他記得,自己推開了梵生一。
梵生一回完佛界弟子的話,便進了屋子。碰巧看到耀明的表情,問道:「怎麼了?」他走過去,扶著耀明下床。
耀明低頭望着梵生一,不說話。把人看得心慌了起來,梵生一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什麼嗎?」
耀明淡淡道:「美。」
「我……」梵生一臉上發熱,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二人走出門,梵生一的屋子是單獨安在雲山上,門外有一條清泉伴着幾株常年盛開的梅,石凳側面雕刻着連連不斷的蓮。
裝飾簡單,就像梵生一這個人一樣。
梵生一帶着耀明走到泉邊,說:「原先還有幾條魚的,不知道是不是跳龍門去了,都不見了。」他撿起兩顆碎石,遞給耀明一顆,剩給自己一顆來打水漂。
耀明把玩着手中石塊,問道:「留我在這裏,無妨?」
梵生一想了想,道:「佛魔兩界之間沒有了戰爭,你在這裏自然無妨。我知道,我們會回去的。」他清楚,耀明是不會放棄復仇的,等到時機成熟,自己一定會將封印解開,幫助耀明復仇。
耀明面無表情地看着池水,當年與魔族勢不兩立的佛族都可以收留自己,而如今,自己則被同族之人追殺。他用力握拳,手中的石塊立刻變為粉末。
「耀明?」梵生一詫異。
耀明拉過梵生一的手臂,讓他坐在石凳上,自己單膝跪地,解開了純白的鞋襪。
梵生一連忙用力推搡耀明的肩膀。
耀明則紋絲不動,他握著梵生一的腳腕,看到了一處燙痕。
梵生一緊張道:「是我回來不小心弄的。」
耀明說:「出家人不打誑語。」
梵生一閉上了嘴巴,看到耀明自責的目光,道:「我有上藥,過幾日就沒事了。你記得自己入魔時做了什麼?」
耀明點點頭,動作溫柔地幫梵生一穿好鞋襪。
「就像身體里有另一個我,」耀明說,「我看着『我』發瘋,卻不能阻止。」
梵生一道:「至純魔元所蘊含的威力實在是太大了,過去你沒有使用過嗎?」
耀明坐在他的身邊,「很小的時候有一次,那是父……魔尊找到我的時候,用他的魔元來召喚我體內的魔元,但我那時太小了。」
「會隨着主人的心智成長而成長嗎,」梵生一看到了眼前的希望,「你可以控制它的。」
耀明點了點頭:「可以。」
梵生一不住思考,在佛界來練習控制魔元並不是好地方,這裏的佛氣太重,一不小心就會引發紛亂。人界、魔界,只能二者選一。
漂亮的眉頭輕擰,粉嫩的嘴唇被自己咬得透出蒼白。耀明盯着他看了許久,終於不顧情面,溫柔地扯過他髮絲,吻了上去。
梵生一被嚇了一跳,像只兔子般要跳出他的懷抱。
耀明霸道的親了他兩下,才放開。
梵生一整個人都燒起來了,雖然知道這裏只有他們二人,但在光天化日之下,還是佛界的地盤,這麼做未免太不符合規矩了。他瞪着耀明,後者則意猶未盡地回視過來。
梵生一道:「我、我還在想事情,你不能這樣。」
耀明似乎是理解了,說:「哦。」
蔚藍畫卷中,一黑一白,一靜一動,相映成輝。
二人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時,佛界弟子再次出現。他從未見過這種場景,只覺得引起自己內心不住顫動,喚了一聲梵生一的名號,便不敢再抬頭去看,不住吟誦著心經。
耀明疑道:「怎麼了?」
梵生一也不知怎麼回事,「我先去看看,屋裏有幾本我的書,在這裏等我。」說完,便跟在弟子身後走了。
走下雲山,梵生一認識這名弟子,若按輩分來說,算是自己的徒孫,卻也不便稱呼,就喊了法號,問道:「覺聞,你可知是何事?」
覺聞搖頭道:「掌教只吩咐我來找你,其餘一概沒說。」
梵生一深吸了一口氣,若是奉法喚自己,只能和耀明有關。
準備趕走他嗎?要是的話,自己也會跟着一起走的。
二人走了一段路,把人帶到佛殿下,覺聞朝梵生一施了一禮便離去了。
梵生一飛快地登上九十九階台階,金光閃閃的殿門開啟,呢喃佛音在耳邊回蕩。
護法武僧面容嚴肅,分成兩列。
「生一?」
奉法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梵生一喊了一聲師兄,走進殿內。
奉法身為掌教,卻不是佛尊,並未坐在蓮花金座上。他雙手持着佛珠,恭敬地站在金座旁邊,抬起手,殿門合攏,佛音也被隔絕在外。
梵生一輕嘆口氣,該來的總會來的。
奉法睜開眼睛,平靜地看着梵生一:「總共有三件事,顛倒不可。」
梵生一點頭。
奉法說:「一,師弟情劫已渡。」梵生一微怔,就見奉法彎曲雙膝,跪了下去,「第二,乃尊前囑,恭混沌為佛尊。」
梵生一急忙托起奉法,推道:「師兄!生一愧不能當!」
奉法像是沒有聽到梵生一的話,站起來后,繼續道:「第三,交出魔界五皇子。」
梵生一抿了抿唇,苦澀笑道:「三件事,生一難為一項。」
奉法望向金座:「師弟。三件事全非我所要求。第一是天意;第二乃是佛尊;第三則是新魔尊。」
「新魔尊?」梵生一道,「耀絕?」
「唯有交出耀明,兩界才能真正的休戰。否則,生靈塗炭。」奉法將耀絕和自己說的話悉數告訴了梵生一。
梵生一恍然大悟,所以這三件事的順序如此重要。先令自己斬斷情根,再命自己背上佛界責任,最後,自己會自動放棄耀明。
「不、我不會做的。」梵生一道。
金座上浮雲堆起一道慈祥身影,梵生一看去,心有餘悸地別過頭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何不敢面對。
「生一,這是拯救佛界的唯一辦法,」奉法誠懇地說,「坐在這上面,你才會知道佛界如今要面對的劫難。」
手上的佛珠輕撞,一顆接着一顆清脆聲響。奉法道:「你可知最終一戰,連佛尊也未能保住相輪。相輪破碎,若魔界再發動一次攻擊,佛界內還有生靈?師弟,情劫可渡,執念不可渡。」
梵生一渾身發抖,那是象著着佛界的金相輪,此物若是斷裂必定斷絕佛氣,百年、千年之後定連佛界都無法支撐下去。
「師兄……」梵生一閉緊了嘴巴。
「阿彌陀佛,」奉法念了一句,「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佛尊看重的是你。」
咚——
一聲鐘響,更像是敲在了梵生一的心上。
奉法漸漸收斂,「是我失態了。生一,待我思過結束,便是你給我答案之時。」
梵生一失魂落魄地走出金殿,他從未想過竟然是這般結果,更為想到佛界有朝一日不復存在。若是沒了佛界,那麼這些弟子要去何處?但要把耀明交給耀絕嗎?這更是不可能的!
眼下唯一可以做的,便是耀明離開,如果找不到耀明,又怎麼威脅佛界。
雙眼中金光轉瞬即逝,定海珠不安地晃動。
梵生一自嘲地勾起唇角,有心怎會想不到辦法。本要朝雲山方向的腳步,轉了個彎。
待到晌午,梵生一回到雲山,卻見智慧和耀明一大一小坐在院裏,他把手上的東西藏在了身後。
智慧見他回來,忙抱着食盒跑了過去:「生一!你終於回來了!」
梵生一幫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笑道:「怎麼?」
「我、我幫你看住了這隻魔!」智慧一改剛剛的膽怯,有了梵生一給自己撐腰,自然不怕那隻魔會對自己怎麼樣。
梵生一笑着拉智慧回去,坐在耀明旁邊:「他有名字,叫耀明,不叫那隻魔。」
智慧憤憤地撅起嘴,不爽道:「生一,你變了!」
梵生一接過他懷中的食盒,打開蓋子,不住笑道:「我哪裏變了,本就是你破戒對人家無禮,怎麼還怪起我來了。」
耀明冷漠道:「小鬼,誰讓你叫他生一的。」
智慧被耀明嚇了一跳,頓時不敢說話,淚珠在眼眶不住打晃。
耀明忍不住笑了出來。
梵生一無奈道:「不要嚇他。」他摸了摸智慧的頭,勸道,「聽了講學,學了武藝,還這麼愛哭鼻子嗎?」
「聽講學,學武藝跟哭鼻子有什麼關係嘛!」智慧努力吸了吸鼻子,不讓自己再丟臉。
梵生一道:「對對對,是我錯了。」
智慧聽了一上午的講學,早就餓得不行,不等梵生一招呼,自己就吃了起來。
梵生一小聲道:「都是素菜。」
「無妨,」耀明握着他的手,一種無言的幸福湧上了心頭,「往後如此,我很開心。」
梵生一強撐出一個笑容,對他點點頭。
智慧眼裏只有飯菜,根本不知道他們之間在做什麼。他把嘴巴塞得滿滿的,勉強能聽出話:「生一,你出去做什麼了?」
梵生一脊背挺直,耀明也帶着疑惑的神情看向他。
「奉法師兄找我談了些事情。」梵生一說。
智慧擔憂道:「他沒有欺負你吧?」
梵生一笑了笑:「師兄怎麼會欺負我。」
智慧撇撇嘴,把鮮竹筍放進了嘴裏:「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過去他總會打你。」
耀明眼底的顏色暗了許多。
梵生一無所謂道:「我犯了錯誤,懲罰我是應當的。」
「你沒有犯錯誤啊,」智慧說完,人小鬼大地看着耀明,「喂,你,你要保護生一哦!」
耀明漠然道:「還用你這個小鬼說。」
智慧怒道:「我不叫小鬼,我也有名字的!」
耀明問:「你不叫小鬼?」
「智慧!」智慧快要氣炸了,「我叫智慧!」
梵生一忽然道:「智慧,你還記得之前你一直想要的那個東西嗎?」
智慧眼中帶着驚訝的欣喜,「記得!」
梵生一神秘地朝他眨了眨眼睛,道:「今晚我就給你拿來。」
「真的嗎?真的可以拿來嗎?」智慧說完,又想起什麼似的,沮喪道,「可是我不會用,拿來也沒用。」
梵生一笑道:「我教你啊,反正也是閑來無聊,等你晚課結束,就來這裏。」
智慧開心得差點將碗打碎,急吼吼地吃完飯跑出了雲山。
耀明道:「他巴不得早點到晚上。」
「而我,恨不得下輩子再有今晚。」梵生一喃喃自語。
耀明沒有聽到他的話,他背對着梵生一,望着天空說:「這好像在人界生活的那三個月。」
人界……
生活……
梵生一努力地讓自己憶起曾經的歡笑,卻終究勉強不來,他早已將回憶一同封印。
耀明未能得到梵生一的回應,終於察覺出一絲不對勁。他轉過頭去,長發男子站在那裏,銀絲垂在身體四周,身着白衣,膚色又極白,唯有雙眉眼間的不舍使他與背後的淡景分撥開來。
這是——
「我不記得了,」微紅的唇上下輕動,梵生一將背後的雙手伸了出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耀明。」
淡金色的龍筋乃是天下最牢固的繩索,此刻纏繞在耀明的全身。
「生一!梵生一——!」彷彿感應到對方離別的堅決,耀明痛徹心扉的叫聲響徹雲山。而梵生一早就設好了結界,此刻雲山頂端,除了他們,再無第二人。
梵生一摸了摸耀明的臉頰:「我最虧欠的就是你與佛界,若不是我,四公主不會死;若不是我,佛尊不會死;若不是我……若不是我,你也不會如此悲哀。」
「我不想聽,」耀明掙扎無果,「生一,不要離開我。」
梵生一苦澀地笑了笑,「我做了這麼多的錯事,可……我不想離開你。」
「對,我們要在一起。生一!不要替我承擔!」耀明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他只想留住眼前的人,只想好好的將眼前的人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我不想忘記過去,」梵生一平靜道,「耀明,答應我,你不要忘記好嗎?」
「我不會!我不會!」耀明急促道,「我們誰都不會忘記!」
「那就好。」梵生一笑了笑,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瞳孔的顏色越變越淡,定海珠被生生硬逼了出來。
「啊啊——!」耀明絕望地呼喊,比自己遭受剖心之苦還要難熬數倍。
梵生一嘴唇輕動,念下封印的話語。
耀明體內的至純魔元感受到強烈的佛氣,讓他根本無法承受。他看着梵生一平和的神情,身體不受控制的跌了下去:「我求求你,生一,求求你……」
梵生一跪在他的身邊,記憶跟隨着定海神珠,不斷地飛出自己的身體。
他想起自己在詩書上看到的那句話,說:「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耀明躺在地上,至純魔元被封印,此刻的他如凡人一般,無助的看着梵生一。
「生一……」失力的他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一遍又一遍的呼喊著梵生一的名字。
梵生一抱起耀明,溫柔地撥開遮在他臉上的碎發:「我不能忘記你的模樣。」
「龍筋到時會解開,你離開這裏后,沒有人能找到你了,」梵生一笑着,輕聲說:「下輩子,找到我。」說完,放開了手。
白衣人昂着頭,孤身一人下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