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二十五 無劍君子東方極
?百通客棧今天沒有如常生意,門前掛了塊木牌:吾兒大喜,休棧一日。
高止棄帶尚千水到了客棧前,信手扔掉那塊木牌,推門邁步進去。大門一如既往的不關不鎖,出入自便,但此時客棧內空無一人,高老闆似乎也不在。
昨日一場香塵風波鬧得激烈,惹來圍觀的人群如山如海,客棧存貨怕已掃蕩一空,若猜的不錯,那爹該要出城採辦了,一日之內估計不會回來……高止棄想著,轉頭向跟在身後的尚千水笑了笑,那種充滿了意味卻猜摸不透的眼神,讓尚千水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
緊張個什麼呢,只是來止棄家吃面而已,只是吃面……天真無邪的尚水宮少主在心裡這麼勸慰自己冷靜不慌。
樓內到處千瘡百孔,地基僅由一根木樁支撐,乃至整片地面搖搖晃晃的,每走一步都是吱吱呀呀,驚險刺激。
「小心點。」高止棄見尚千水舉步維艱的樣子,想去扶他一下,手伸到那顆永凝珠前,停住了。
不服氣,但目前來說沒有辦法。
「止棄,這裡真的是你家?」
尚千水這問,頗有幾分像高止棄在尚水宮時,問他『這裡真的是尚水宮?』那話調。
「是。」簡單一字,瀟洒,爽快。
高止棄帶他走上二樓,拐入迴廊,那靠邊有一排房間,尚千水記得這裡,沒有什麼比那些牆上的『洞』更令人過目難忘。
「不用拘束,就當在家裡一樣。」高止棄對尚千水道。
這話常人聽來,只作客套上的禮貌言辭,但尚千水聽了不由一悸,「家裡?」
且不說這兩家住的地方非比尋常,但……如何把尚水宮當百通客棧,又或者把百通客棧當尚水宮??
難度上有點爭議。
「進來吧。」高止棄領他走進自己的房間。
「啊……」尚千水輕輕應了聲,目光在牆側那排『洞』上挪不開。心中充滿好奇,忍不住道,「止棄,你房間好多洞……」
高止棄瞧著,打趣道,「管這叫『洞房』如何?」
「啊?!」尚千水打了個顫。
高止棄笑了笑,邊脫去身上那套為掩人耳目的舊袍,邊柔聲與尚千水道,「坐吧。」
他這房間比起林孤涼那的還要簡單,莫說傢具,就連普通的桌椅都沒有,只剩一張床……
尚千水抱球坐在床沿上,心情複雜。
仔細回想,他有多久不能椅子了?
尚水宮的床,薔薇樓的床,煙池庄的床,長生鏢局的床,百通客棧的床……
無論到了什麼地方,死也好活也罷,他為何就只能坐在各種各樣男人的床上??
對於這種匪夷所思的窘境,尚千水自己也十分苦惱費解。簡直,像被下咒了似的。
高止棄跨過一側牆洞,到了隔壁房間找新的衣服換上,尚千水在床上等著他,沒有說話,只低頭把玩高止棄送他的紙鳥風車,心跳沒來由的,怦怦不止……
不是說好來吃面嗎,為什麼會變成坐在對方的床上?
哎,只能再一次說明,尚水宮少主,真的非常好拐。
「千水?」
換回一身瀟洒青灰的高止棄走來床前,看見尚千水恍惚的臉,蹲下輕喚他了聲。
尚千水回過神,只見眼前玉樹臨風,近在咫尺,「止棄?」
「害怕?」高止棄輕輕湊近他。
尚千水搖了搖頭,低聲,「沒有……」
「緊張?」高止棄又靠近了些,再問。
「有點……」近乎又近的距離,使二人呼息相聞,尚千水微微顫抖著身子,沒有退避。
高止棄也沒有停下,繼續逼近他,「答我,千水……」
「什麼……」太近了,男人身上的味道充斥著呼吸,令尚千水恍神。
「以後不許再這樣,知道嗎?」低沉的聲音,有著使人專註的吸引。
一抹紅暈淡淡的染上尚千水白凈的臉頰,「止棄?」
有風拂過他臉頰的兩縷垂髮,那是高止棄呼出的氣息,「這樣不對……」
「怎樣?」愕然輕問,稍稍抬頭,肌膚觸碰到了一片溫熱,尚千水閃地細縮。
「這樣……」高止棄用額心輕輕頂了下他腦瓜,「懂?」
尚千水臉上一紅,雙頰明明是冷的,卻感覺燙了起來……
「隨便容許別人靠這麼近,是不對的行為,知道?」高止棄認真的對他道。
尚千水抱緊著懷裡的球,「止棄……」
「當有人對你這麼做的時候,只要感到不舒服,就應該馬上推開他,懂嗎?」
「可是,我……」
「懂不懂!」
這話里含了不容逆違的慍意,尚千水只得順從地,乖乖點頭,「知道……」
「伸出雙手,像這樣……」高止棄小心握起他手腕,讓那雙霜白的掌心對向自己胸膛,作以示範,「用力推去,不需要猶豫。」
「啊……」尚千水想縮回,卻被對方扣住不給放。
「記住,以後若再有人這樣靠近你,對你做出你不願意接受的事情時,就要這樣馬上用手推開,懂!」
尚千水抿緊嘴唇,用力點頭。
「乖……」高止棄笑著,撫過他臉頰兩縷柔順的垂髮。
男人指間的觸感,令尚千水不由一顫,低頭想了想,又問,「任何人嗎?」
「什麼?」高止棄放開手,眉頭輕蹙。
尚千水道,「任何人都要推開?」
「任何……」高止棄頓了下,慎重的道,「任何你不願意接受的人。」
「那麼,我願意接受的呢?」尚千水再問。
「唔……」高止棄看著他,神色驟然轉深。
「我願意接受的任何人呢?」
「…………」
單純如水,天真無邪,偏生還是真真切切的天真,加之豈有此理的無邪,叫高止棄頭痛欲裂,胸肺鬱結。
「也不能接受得太多,最好只接受一個……」
「為什麼只能一個?」
稍一鬆懈,尚千水那腦瓜又要開始活躍地發散起來,遐想聯翩。
「不然呢,你想要多少個?」高止棄睨向他。
「那故事裡的『高止棄』有九十九個……」說的同時,尚千水臉上流露出了憧憬嚮往之情。
果然,就不該給他胡亂想象的機會!
高止棄收起與他嬉笑的態度,沉下臉色,「一個就一個!」
肅厲的聲音不大,恰夠讓尚千水斂回脫軌的心思,直身端坐在這『洞房』的床上,給他滿意的答應,「是……」
很好,一道問題解決了。
高止棄搬出另一道,「也不能隨便收下別人的東西,知道了?」
尚千水微愣,低下頭……
高止棄取過他手裡玩的那隻紙鳥,放到一邊,讓他把所有注意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好了。千水,你現在看著我……」高止棄雙手搭上他肩膀,輕輕扳正,讓彼此四目相視。
「止棄……」尚千水被擺弄得面紅耳赤,不習慣這種過於坦白的對望,想再低頭,卻被抵起了下顎,要他不得不對上高止棄那雙英氣逼人的深眸。
「認真聽著,千水……」高止棄道,「不能碰到什麼都低頭躲避,你該學會正面看向不同的人。」
下顎被捏住,尚千水無法低頭,不敢正面看向高止棄,目光左右飄忽,不知往哪擱才是。
「看著我,千水!」高止棄沉聲,指間加重幾分力度。
小施威嚇,尚千水很快便顯得乖順貼服,不過還是小聲抱怨道,「止棄,痛……」
高止棄鬆開他,語氣放輕,「千水,與人說話時,你要多留意對方的眼神,懂得辨別顏色,細心區分。」
「顏色?」尚千水不懂。
「你看我眼睛,是什麼顏色?」高止棄向他瞪開一雙英氣勃發的眼眸!
「黑色……」
尚千水往後怯退,可立刻又被高止棄扯了回來,「現在這樣的呢?」
男人眼睛霎間瞪大一圈,如炬火逼視而來,看在尚千水眼裡,是那個的深……深不可測。
尚千水身子不住顫抖,「黑色……」
「知道有什麼不同嗎?」高止棄邊問邊逼近,近得讓尚千水能在他眸子里照出自己的樣子。
尚千水搖頭,臉頰兩縷撩人的垂髮隨他動作晃擺,高止棄眸中深處又多疊了一層顏色。
「第一種是正常的,第二種叫虛偽。以後,當你見到第二種顏色在某人眼裡放光時,就表明此人對你另有圖謀!所以無論他再說什麼,你都不要聽,懂了?」
正面看著高止棄那雙泛濫起五光十色的眼睛,尚千水怔怔點頭。
人心之貌自然沒那麼簡單,高止棄思忖著要不要多弄幾種不同顏色給他見識一下,又想到尚千水心性淺白,一時半刻怕消化不來,只待日後再慢慢調教吧!
又一道問題解決,高止棄闔目收回眼中色光。然而,當再次瞪開時,他身上倏然燒起了一團煞火,「好!接下來,是最要命的事情!」
尚千水被他這身突然冒起的火焰攝得一怔,竟頓生了逃跑的念頭。
要命的大事當前,高止棄一把用力抓起了尚千水肩膀,定然不會給他有任何現實那種念頭的機會!
「千水,你可知道,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獨自跟一個陌生的人走進一個陌生的地方,是件非常離譜的事情!」
看著高止棄臉上陰雲密布的神色,尚千水心臟怦怦直跳,「知道……」
「你又知道,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當著一個陌生的人面前脫衣服,是件非常不知所謂的事情!」
「知,知道!」尚千水知道此刻一定要點頭說知道!
「你還知道,當發現自己已經被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里,卻還要去順從一個陌生的人所說的話,是件非常……非常欠揍的事情!」
「知道,我知道了……」尚千水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感覺高止棄摁在他肩膀的手勁越來越大,害怕他真會突然發狂揍自己,所以事先用手捂了眼睛。
「所以,你以後絕。對。不。能。再這樣亂跟人回家,懂!」終於說到這道關口,高止棄咬牙切齒,一字一頓,語氣更是一層深過一層。他強行掰開尚千水擋在眼前的雙手,目光瞪在他紅通通的臉上,好不熾烈!
「懂,懂……」尚千水不迭點頭,不敢不懂。即使再有不懂,也能從那傳達給他的強烈情緒中悟懂。
高止棄非常生氣,十分生氣,對尚千水甩下自己跟了別人回家的這件事情非常十分生氣!
縱然怒火燒心,但高止棄仍強忍著這股怒氣,將之控制得恰到好處,既要予尚千水震懾之威,讓他牢記教訓,但同時又不能發泄得過分,以致傷害到他的感情。
可謂,心有猛火,細熬清水!如此用心良苦,不知尚水宮少主可有領悟??
「止棄你,你不要生氣了……」尚千水抬頭看向他,清澈的眼眸里,蒙了一層水氣……
「哎……」高止棄深嘆,抽身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空氣驀然清冷,「千水,你總能令我擔心。」
這並非涉世尚淺,而完全是一片空白的天真,不懂浮生,不會塵世……
這個,尚水宮的少主。
「止棄……」尚千水把永凝珠放在雙膝,伸手拽住一角青灰的衣袖,低聲,「不用擔心,我答應你,一定會記住你說的話。」
一定會記住,你說的話……
此言一落,猶如一顆水珠,滴入心池。
一圈漣漪蕩漾而過,滿腔的波濤洶湧驀然化作止水,水面柔和平靜,水中不染纖塵……
高止棄看著尚千水,深邃的眸光里,出現了一種特別的顏色。
不是第一種,也不是第二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