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章 風雨

158章 風雨

?屋頂的電燈滋滋啦啦地響,忽明忽暗,小丫頭慌張跑上樓時還因瞧不清樓梯絆了一跤;她顧不上扭傷的腳踝,齜牙咧嘴地爬起來:

「太太,電話打不通,聯繫不到先生。」

沈太太也慌了神:「風這樣大,電話線估計保不住了,去把門窗封死,衣裳褥子塞緊縫隙,別叫風雨進來。」

老僕們從倉庫房裏搬了長木條和洋釘,拐腳的小丫頭拎了兩把鐵鎚跟後頭,老媽媽們抱了幾摞破舊衣裳塞堵一樓的門縫和窗沿,外頭的風雨正緊,卷了樹枝根葉在半空裏撞。

街對面鋪子的彩燈牌被砸下來,冒了一串慘白的火星子,徹底偃旗息鼓。

屋裏屋外都是驚叫和惶亂,沈太太怕任胭沒見過這陣仗,握了她的手安撫:「這裏常有的事兒,一年倒要來個三兩回,別怕,過一兩個鐘頭就好了。」

任胭點頭。

剛才她看見被搬出來的木條上,楔了好些個釘子孔,應該是以往遇上飈風時封窗留下的;她也學着老僕們的樣子,將長木條釘在三樓窗戶兩側的牆壁上。

沈太太歸整了兩把手電筒,來替她扶著梯子,仰著頭不好意思地笑:「好容易來一趟,卻遇上這樣事兒。」

任胭笑:「老天爺發怒,咱們哪能問得着的,好在一時工夫就過去了。」

「是啊,任小姐也甭急,辜先生常來這裏,如今又同我先生一塊兒,倆爺們兒知道怎麼應付,興許哪兒停留着等風雨過去。」

任胭笑笑。

沈太太叫人送來點心,坐樓上打發時間,她嘴上寬慰任胭,可心裏頭跟貓抓似的。

辜廷聞和沈伯央離開公館沒多大功夫,風雨就鋪天蓋地地來了,人多半還在路上,外頭的樹都要叫連根兒薅起來了,汽車不定怎麼樣。

家僕都在二樓圍着,時刻注意著裏外的動靜;坐久了心慌,沈太太起身,叫人上來問問情況。

可話還沒出口,三層樓所有的電燈都熄了,只剩外頭電閃雷鳴時闖進來的白光,鬼魅一樣,無孔不入。

膽小些的小丫頭驚叫出聲,叫老媽媽們低聲呵斥了幾句,公館里徹底陷入死寂;任胭眯着眼在黑暗裏踅摸方向:「沈太太,您還好嗎?」

「任小姐,我好像撞著肚子了……」

孱弱的一聲,驚著樓上樓下的人。

任胭摸出手電筒四下里一照,尋着面露痛苦的女人,連攙帶抱給人送進了卧室;門外圍滿了僕人,送茶送水的忙活了好一陣兒。

沈太太半躺在床上喘著大氣:「我怕是,怕是要生……對不住……」

一個大姑娘哪經歷過這個,任胭慌得腦仁發緊,一面還得安撫她:「生孩子有什麼對不住,瓜熟蒂落,天道使然,沈太太你別怕,咱們這麼多人呢!」

大夥兒摸著黑,燒了熱水灌了暖瓶,備了乾淨的洗漱用具,老媽媽們圍在屋子裏,火急火燎地候着。

客廳里的座鐘敲了十下,沈太太怕是挨不住,安然地睡了過去。

任胭提心弔膽,也不敢打着手電筒,只憑着人呼吸琢磨她的狀態,又不能走遠了,就在卧室裏外晃悠。

老媽媽攥着手巾干著急,小聲地勸:「任小姐,要不您也躺會,太太要是後半夜生孩子,有得忙呢,咱們先守着!」

任胭搖頭:「沒事兒,我熬的住,兩位先生還是沒消息?」

老媽媽輕嘆:「外面一絲亮也沒有,聯繫不到,再等等。」

座鐘敲了十一下,先頭那個跛腳丫頭打二樓上來:「不好了不好了,一樓門縫裏的衣裳叫衝進來,開始滲水了。」

老媽媽也顧不上其他,推搡着她往下跑:「那你上來嚷什麼,還不堵門。」

電閃霹靂砸碎了卧室玻璃,疾風裹着冷雨透進屋裏,驚醒了床上的沈太太:「任小姐……」

「哎,您,可還好嗎?」任胭卷了窗帘堵住木條的豁口,叫撲了一臉風雨,說話跟篩糠一模樣。

「倒是不疼了,人還是沒消息?」

「風雨正大,還得過會。」

沈太太側耳聽了聽,半晌才開口:「這個時間了,還沒歇下來,怕是要不好。」

這場風雨哪裏是兩三個鐘頭消停的了的,聽動靜比九點十點那會還要猛烈;外頭的嘶喊慌亂全被風雨雷電給強行逼退,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飈風的怒號和暴雨的狂嘯。

任胭無言。

沈太太也沉默下來。

她們對面坐着,僕人圍在外面的客廳里,不聲不響。

夜裏三點鐘,風雨越發大了,整個公館在所有的喧囂里左右搖晃,站在地毯上像踩進了萬里雲端,沒著沒落。

跛腳的小丫頭為了在一樓堵門,被吹散的長木條迎面撞上,倒進了湧入房間的雨水裏;老媽媽喚了半天不見人,才知道出了岔子。

一樓的水漫到了膝蓋,所有人打着手電筒在水裏摸索,倒伏的柜子底下撈了人上來,小姑娘煞白的一張臉,血色全無。

背了人上二樓扎住傷口,倒是吐了水出來,人還是昏迷著,渾身冰冷。

老媽媽一面哭一面叫,握着她的手喃喃地罵自己不中用,倒害了個如花似玉的孩子。

任胭捂着眼睛退出來,靠在下一瞬就能塌的牆壁上,心揪著,堵在嗓眼兒,喘不過氣來。

「小川怎樣了?」沈太太聽着動靜,扶著牆跌跌撞撞地趕過來,山搖地動里向屋裏張望。

「人救過來,嗆了水還睡着。」任胭怕驚着她,沒敢細講,扶了人回房。

她的衣袖和褲腳全都濕透了,通往房間的地毯上也汪著水,像塊能噬人泥沼,咬住了就不撒口。

人無法進出,電話也是同樣,隔絕了世界,死亡的恐懼又不過一牆之隔,所有人的精神都開始慢慢地頹廢。

沈太太坐在沙發里撫著肚子低喃:「外頭,不會成了一汪海了吧?」

撈出小姑娘的時候,一樓的水將將到了膝蓋,她們進來這會,水面高度已經能沒了大腿,樓頂也開始噼里啪啦往下漏水。

老僕搬了物件堵住缺口,可不過一刻,雨水滲透,開始滴答滴答。

底下擱著銅盆,單調驚悚的水聲在公館里回蕩,催命的符咒一樣,年輕些的小姑娘先沒按捺住,咬着手背哭了出來。

老媽媽們也沒工夫呵斥了,癱坐在走廊上乞求老天爺開恩,讓大夥兒能平安度過這場劫難,可回答她的只有無盡的風雨聲,還有座搖搖欲墜的公館。

衣裳潮的心發冷,任胭裹了張毯子在身上,背靠着柔軟的沙發,低着頭髮愣。

腦子裏一霎過了諸多事。

母親在島上破敗的舊居,小山坡上阿公阿婆的院子;還有北京城富麗堂皇的萃華園,梁家的少奶奶徽瑜,還有尚在途中卻不知何處的成世安。

最終,她的所有心思佇在辜廷聞身上。

她的未婚夫。

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同做,很多話沒有講完,她有些難過。

她是個夜叉性子,遇上不平事能一往無前,哪怕碰個頭破血流也要分個道理;可遇到他,全然沒有了平日的潑辣勇敢。

許佛綸曾同她講人命最是柔弱,今兒見了,該講的話講一講,省得遇上意外,徒留遺憾。

她日日同康秉欽說愛,委婉也好,直接也罷,勢必要讓他懂她的心思的,理會不理會那是他的事情。

任胭心裏羞澀,哪怕是北京飯店裏,辜廷聞求婚時說愛她,她也只是沉默著抱住了他,該講的心事原是到這刻才後悔。

他今晚走前親吻她,告訴她等他回來。

那她就在這裏等著,等着他回來,然後她就告訴他,她愛他。

老僕來來回回換了不知道多少水盆,最後下水道里的水都開始往屋裏倒灌,什麼雞毛蒜皮的雜物,烏煙瘴氣腐臭不堪,廚房被迫鎖死了。

好在早早搬了食物到樓上,座鐘敲了五下,老媽媽送了乾淨的熱水和糕點敲響了房門:「太太,任小姐,吃早飯吧。」

沈太太整夜未睡,熬的兩眼發紅,叫蠟燭的光印着脆弱不堪,吃什麼吐什麼,後頭斜躺在床上雙眼無神。

任胭囫圇對付了幾口,坐在她身邊陪着說上幾句。

七點鐘的時候,老媽媽比了個手勢請她出去,躲在空蕩蕩的樓梯上同她講:「這麼下去可不成事,您瞧——」

任胭往樓下張望,一樓的水面幾乎要漫到頂,深到二層的樓梯都叫淹了一半,浮着枯樹枝爛木頭,還有哪家的床單衣褲。

任胭皺眉:「家裏都這樣了,外頭更甭提了,咱們能上哪兒,地勢還有沒有更高的?」

老媽媽想了想:「難,最要緊的時風雨太大,壓根兒不能走人,但又不能在屋裏頭悶着,要是再過一日,這水可就要到屋頂了!」

任胭咬牙:「真要到那地步,咱們不能幹等著,提前尋木板子或是木箱,先護著沈太太出去。」

「成。」老媽媽招呼人預備着木箱子油布,真格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拚死一搏吧!

剛過八點一刻,任胭正給人抻油氈子,就聽屋裏頭丫頭的驚叫:「來人啊,太太要生了!」

她撂了物件,火急火燎往樓上跑,屋子裏頭刺鼻的血腥味還有沈太太的哀嚎,激得人透不過氣兒來;又怕惹亂,就在門口候着搭手。

孩子的哭聲和樓下的驚喜是一塊兒到的:「風雨小了,小了!」

二樓的老僕們老淚縱橫,屋子裏的老媽媽們抱着小主人哭到收不住聲。

收拾乾淨屋子,照料過沈太太和孩子,天邊又要見了黑,風雨幾乎再尋不著蹤跡,街面上的哭嚎卻接踵而至。

「都沒了。」

「水面上都是屍體,大的小的,唉……」

任胭坐着聽,心裏堵得慌。

卻不知誰驚叫一聲:「你們看,樓下那船,上頭是不是先生和七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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