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坨鳥屎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坨鳥屎

陳政本無意在楚國學宮中糾纏,但看著熊完、黃歇、魏無忌期待的眼神,又看著那位王叔子蘭輕浮的奸笑,內心的小宇宙一時升騰起來。

黃歇拉著陳政穿過大殿,來到後面一處寬闊的所在。

足有一百多個楚國學子席地坐在那裡,每人手中捧著竹簡,搖頭晃腦地念念有詞: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幾個年紀在五十歲上下的老先生在學子中間來回穿梭著,看臉上的神情,似乎對自己教出的學生們頗為得意。

陳政向廣場前放眼望去,只見廣場盡頭的牆上書寫一行大字:吾日三省吾身,高否富否帥否?兩邊分別書寫著:是,滾回家去;否,滾去讀書。

再看廣場的兩側,分別書寫著一行大字:懸樑刺股,搏他個天昏地暗;背水一戰,拼他個你死我活。

黃歇得意地介紹道:「呂老弟,怎麼樣?這些可都是我楚國學子之翹楚,人人都有博士的頭銜。待他們有朝一日走出這學宮的大門,何愁我楚國不稱霸於諸侯,秦國縱有雄兵百萬又有何懼哉?!哈哈哈哈!」

魏無忌湊過來笑道:「我說春申君,沒看出你們這楚國學宮有什麼稀奇嘛。」

黃歇得意地指了指那幾位老先生:「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幾位先生不僅是我黃歇的門客,更是七國聞名於世的名師。與這幾位相比,信陵君的那些門客只是一幫烏合之眾罷了。」

魏無忌一瞪眼:「春申君言之尚早了吧?依我看,他們是幾個欺世盜名的酸儒也未可知。」

熊完似有成竹在胸地笑道:「春申君,今日當著王叔的面,且教信陵君見識一下我楚國學宮的風采。」

黃歇領命后,徑直從學子們中間穿行到了前面,站在那個「吾日三省吾身」的大字下面一揚手,下面念念有詞的腦袋們停了下來。

「啪啪啪。」

黃歇的兩隻手拍打了三下,從學宮一旁的屋子裡走出一行人來,手裡都拎著一個大木桶,木桶裡面冒著蒸騰的熱氣。

待那些木桶擺成一排后,幾位老先生同時舉起雙手,有節奏地拍打起來。

「啪。」

學子們拿著竹簡站了起來。

「啪。」

學子們對應著前面的木桶排好了隊。

「啪。」

排在最前面那個學子走到木桶前,將頭伸進木桶一陣狼吞虎咽,嘴裡一邊嚼著,一邊看著手中的竹簡低聲誦讀著。

「啪。」

還不到一分鐘時間,那個學子應聲而起,用袖子擦了下嘴,低頭看著竹簡走到了隊伍的最後面,排在第二位的學子蹲在了木桶前,重複著剛才那位同學的動作。

在整齊劃一的擊掌聲中,在場的學子又回到了各自的位置,由於他們對手中竹簡的關注,竟對站在他們身後的熊完、陳政、魏無忌和子蘭渾然不覺一般。

那位王叔子蘭看著熊完讚許道:「想不到黃歇還有這一手,今日教老夫開了眼。若是我楚國學子都能如此這般,我楚國豈不與秦國兩強並立於天下了?!哈哈哈哈!」

熊完神秘一笑:「接下來更精彩,王叔且看。」

陳政還在疑惑不解之際,只聽前方的黃歇朗聲道:「休息時間到。」

幾位老先生同時舉起右臂,對著學子們高喊起來:「為了楚國,我等能不能休息?」

下面齊聲回應道:「不能!」

「為了楚國,我等能不能睡覺?」

「不能!」

「為了楚王的霸業,我等能不能懈怠?」

「不能!」

「為了明日的富貴榮華、封侯拜相,我等應該怎麼做?」

「讀書!讀書!讀書…」

在一系列大呼小叫之後,黃歇滿意地擺了擺手:「大家一定要記住,楚國的千秋霸業,就是你們的富貴榮華,你們的富貴榮華,就是楚國的千秋霸業。現在,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楚王為大家做重要講話,大家歡迎!」

學子們這才一一回頭,當看見楚王竟出現在現場后,紛紛將手中的竹簡扔到地上,爭先恐後地跪了下去,一陣熱烈的掌聲回蕩在學宮的廣場上。

熊完從分列兩旁的學子們中間一邊揮手示意,一邊面帶微笑向前走去。

在熊完的招呼下,陳政跟著這位楚王和魏無忌、子蘭走到了廣場的前面。

黃歇舉起雙手向下比劃了幾下,現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一百多雙眼睛直勾勾盯著熊完,彷彿所有人的夢想都在這位年輕的楚王身上。

熊完清了清嗓子,不徐不疾道:「本王方才看了爾等的表演,哦不,是表現,千言萬語就是一個字,好!兩個字,很好!三個字,非常好!爾等為了自己,哦不,為了楚國的霸業,能夠如此廢寢忘食,本王心中甚是欣慰。本王不由得回想起當年在秦國寄人籬下的日子,為了楚國,本王不惜性命遠赴咸陽為質,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啊!在這十年裡,本王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早日逃,哦不,是早日回到楚國繼承先王們的遺志。在咸陽時,本王就想明白了一句話,至今這句話還銘刻在本王的心裡。」

黃歇高喊道:「楚王的心裡話,大家想不想聽?」

學子們異口同聲道:「想!」

停頓了片刻,熊完好像在腦子裡搜索著什麼,咦?那句話是什麼來著?

黃歇湊到熊完耳邊嘀咕了一會兒,熊完微微點了點頭,高聲道:「這句話就是…,就是…,哦對了,就是自己有文化,不如…,不如…,不如讓這位遠道而來的呂公子給大家講幾句。」

在場之人剛想鼓掌,一看子蘭那張陰雲密布的老臉,都默默地垂手肅立著。

魏無忌在陳政耳邊輕聲道:「呂大哥,看你的了。」

陳政也不客氣,向前一步肅然道:「諸位同學,大家在讀書前一定要想明白一個問題,我們讀書究竟是為了什麼?就算你們將來成功的機會都被拼爹的王孫公子們搶去了,就算你們心儀的姑娘們都被坑爹的富家子弟們騙走了,我們讀書的目的也不能變得跟他們一樣功利和膚淺。要記住,你們不是讀書的機器,你們來到這個世上是來感受這個世間美好而來的,這個世上的成功除了人前顯貴之外,還有一種雲淡風輕的優雅和平靜。書獃子永遠是書獃子,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移動的書架罷了,作為一個人,一定要有自己的精神和靈魂,一定要活出自己的樣子來。」

子蘭不屑道:「什麼拼爹坑爹的,簡直是不知所云!人來到世上不求人前顯貴,難道都去隱居山林,啃樹皮度日不成?!」

「你們將這些好生生的人變成了只知道追求名利、相互傾軋的近視眼,才真是暴殄天物、誤人子弟。這楚國學宮如同一個磨滅靈魂、罐裝書獃子的流水線一般,如此萬惡之地,爾等卻自鳴得意,真是罄竹難書、遺患無窮。」

在黃歇眼神的鼓動下,第一位老先生閃亮登場。「敢問這位呂公子,聽聞你乃富有千金的商賈之人,自然是錦衣玉食、揮金如土,我等貧寒之人若不刻苦攻讀,難道就只能在艷羨之中飲恨而終嗎?還望公子不吝賜教。」

「錢是這個世上最容易得到的東西,也是最容易失去的東西。在與人為善、仗義疏財的人那裡,錢自然是好東西,可在那些只知索取、奸詐吝嗇的人那裡,錢就會變成壞東西。錢是好東西的時候,可以成就人,造福人。錢是壞東西的時候,可以毀掉人,埋葬人。如若連這個淺顯的道理都弄不明白,日後即使再有錢,也只是茫然無知、自取其禍罷了。若是天下人都為了錢不顧信義、巧取豪奪,以損人利己為能事,爾等口口聲聲的聖人教誨何在?似爾等道貌岸然、冥頑不化之徒,自己的腦袋爛掉了還要捎帶上他人,豈不是罪惡滔天、禍國殃民?!」

第一位老先生語塞之際,第二位在熊完鼓勵的眼神下,自信滿滿地站了出來。「公子所言,錢是世上最容易得到的東西,果然是大言不慚,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風聞呂公子手中竟有老子道德五千言的真跡,老夫雖無公子一番機緣,卻也拜讀過老子的學說。請問公子,老子所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當做何解也?天地和聖人將世間萬物都當作狗一般看待,如此不仁,何以為天地,又何以為聖人?」

「哈哈哈哈!」陳政大笑起來:「膚淺之地果然有膚淺之人。天地和聖人豈能如你我俗人一般有愛有恨、有好有惡?!天地若有私心雜念,何以為天地?!聖人若揚善除惡,善何以獨存?惡何以成善?!所謂芻狗,祭祀之物也,乃借喻天地和聖人對世間萬物一視同仁、無偏無私之意。先生連何謂芻狗都沒有弄明白,在此妄言天地聖人之道,豈不可笑?!」

第三位先生隨即挺身而出:「敢問公子,何謂天地之道?若有道,道何在?如今背信棄義之人哪一個不是既富且貴?攀龍附鳳之人哪一個不是招搖過市?利欲熏心之人哪一個不是富有千金?然謙謙君子則居陋巷,著布衣,為人所不齒。公子所言的道又在何處呢?」

「呵呵!世間大道若是看得見摸得著,那就不是道了,若是能說得明白,那也談不上是道。道無影無形、無聲無息,卻無時不在、無處不在。道能救人,亦能殺人。道能讓一個人流芳百世,亦可讓一個人遺臭萬年。」

「既然公子所言,道的本事如此之大,何不將道請出來,教它助我等飛黃騰達、流芳百世呢?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陳政也大笑起來:「似爾等之人,道又何必親自出手?!道救人時,假人之手,殺人時亦然。知道之人,無不謙虛禮讓、謹言慎行,福報所至,自是峰迴路轉、貴人相助。失道之人,無不自鳴得意、暗自竊喜,哪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在他人面前逞一時之能,圖一時之快,得一時之利,看起來是肆無忌憚、為所欲為,豈料你在前面欺辱了良善,你的後院兒已是火星四濺、朝不保夕。人在做天在看。一個惡念起來,這個人便是鬼魅纏身,一句惡言出口,這個人便是爭訟不絕,一件惡事做絕,這個人便是危機四伏,看似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天假惡人之手以成善,小惡成小善,大惡成大善,惡愈強而善愈強也。然惡成善,而天滅惡也。所謂一物降一物。小惡者現行現報、立竿見影,這還是好的。大惡者非到惡貫滿盈之時,愈是教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到頭來落得個妻離子散、病魔纏身、身敗名裂、身首異處的下場。爾等若是不信,可敢放膽一試乎?」

「哈哈哈哈!」那老先生仰天大笑道:「呂公子所言,真是荒唐怪誕、危言聳聽。什麼無影無形?什麼無處不在?」接著伸出雙手向天上比劃著:「道在哪呢?哈哈哈哈!道在哪呢?哈哈哈哈!且教它說句話呀?哈哈哈哈!」

這位老先生正仰臉大笑著,天上飛落一坨鳥屎,剛好落在此人的口中。只見他捂著嗓子一陣痛苦下咽的樣子,一張老臉憋得通紅,其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能夠慢慢體會。

魏無忌瞅了一眼黃歇,自言自語道:「方才天上一閃而過的莫非是道?!」

子蘭指著在場的師生們訓斥道:「飯桶!廢物!連個販賤賣貴的商賈之人都拿不下,還敢妄言成就楚國之霸業。」接著扭臉看著黃歇:「我說春申君,你手下養著這些裝模作樣的酒囊飯袋,依老夫看來,你也該讓賢了吧?!」

黃歇的臉上紅了一陣,又青了一陣。

「啪啪啪。」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位春申君突然又擊掌三下,隨即大聲喚道:「鄒子先生如何還不現身?今日當著楚王的面,先生非要老夫的顏面掃地不成嗎?哈哈哈哈!」

陳政心中一動,這黃老歇今日不甘心歇菜,還請了外援不成?!

黃歇話音剛落,一旁的一處大門豁然展開,一位年屆七旬的老者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走在前面,後面黑壓壓跟出數十人來。

黃歇如見了救星一般迎了過去,拉住那老者的手臂,向陳政站立的方向指了指。

那老者飄飄然來到陳政面前,笑容可掬道:「這位便是荀子先生所說的呂公子吧?老夫在稷下學宮時,荀子先生時常提及與公子在咸陽的諸多往事。聽聞公子曾面見天子,振聾發聵於廟堂之上,還在平原君面前教訓了公孫龍那個冥頑不化之人,今日一見,果然是不同凡響。看來,我這個談天衍的名號要讓與公子了。哈哈哈哈!」

鄒子?談天衍?這又是何方神聖?

陳政還在疑惑,熊完搶前一步,向那老者躬身施禮道:「鄒子先生來到楚國,本王禮當沐浴更衣,出城相迎。」接著面帶責怪看著黃歇:「鄒子先生在此,春申君如何不早告訴本王?」

那老者一擺手:「楚王莫怪春申君,此事乃是老夫的主意。老夫如今早已不問世事,如何敢驚動楚王呢?!」

熊完再次施禮道:「當年先生到燕國時,燕昭王出郊相迎,抱著掃帚為先生掃地,親自為先生擦拭竹席,生怕塵埃落到先生身上,繼而以師禮相待,燕國得先生而成霸業。本王對先生可是慕名已久,先生若不嫌棄,本王亦願拜先生為師,封為我楚國上大夫,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魏無忌走到熊完身旁,一臉崇敬地看著那老者:「莫非先生便是當年在燕國五月為之降霜、在漁陽吹律而感天地的鄒子先生?」

黃歇一臉得意:「莫非天下還有第二個鄒子先生?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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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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