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懷璧其罪

第七十三章 懷璧其罪

話出口,方覺實在多餘,明明答案早已瞭然於心……何必再由他人之口說出。

「弟子知錯。」

那真人又指著我,向台下弟子訓戒一番,那些或鄙夷或輕蔑的目光便聚攏而來,我垂首不語,手指繳著衣襟。

待她言畢,頓了一頓,這才向我道,「今日便五十殺威棒,一聲一聲地給我報數清楚,好教你知道在善後堂,這規矩二字,是如何寫的。」

……殺威棒?

我猶自疑惑不解,身後忽而傳來急促風聲,來不及躲閃,那物什便狠狠砸在了脊背上。一聲沉重悶響,霎時劇痛透骨,四下蔓延。

還未待我有喘息的間隙,第二棒隨之而來,我站立不穩,整個人踉蹌著撲在那梅花樁上。

台下叫好聲,嬉笑聲紛亂而起,熙攘交織在一處,好似看了莫大的笑話。

我強壓疼痛,咬牙,凝著雙眸,向著台下緩緩掃過。許是神色猙獰,抑或看那真人的面上,眾人逐漸靜了下來,只聽英秀冷嗤道,「我讓你一聲聲地報出來,聽不懂也是怎樣?你還當自己是名門弟子么?沖你這桀驁不馴的樣子,我做主便可逐出蓬萊!」

「你敢!」

逐出蓬萊。

就在適才那真人念出處告時,我只惱自己蒙受冤屈。因憑心而論,除了景三傳授的功法之外,我委實不曾動半點於蓬萊不利的念頭,一直自認忠於師門,可真正當她道出這四個字,我卻全然慌了。

彷彿倒轉到入門選之前,那卑微的山間少女,舉步維艱,進退維谷,被擎彪逼迫的一幕來。

下意識地吼出聲,四下一片死寂,我的氣勢卻霎時低了下來,閉眼緩緩道,「別逐……我報就是了。」

那真人哼了一聲,後退數步。

咚。

第三次殺威棒落在背上,我吃痛之下,猛然緊握住了梅花樁,指結過於用力,指骨根根泛著森然白意,雙目張著,額角冷汗倏然滾落下來。

「……一。」

又一棒。

「二……呃啊……」

一下緊接著一下,周而復始。

起先是短暫的酸澀,緊接著,後背橫亘的,斜刺的劇痛火辣辣地牽連在一處,猶是那棍棒正中脊骨時,更尖銳而痛徹,逐漸地,每一下都有血花迸濺而出,後背皮肉模糊,或迸裂翻起,以血滲透,將那薄薄一層衣衫凝合。

如鯁在喉,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由夾雜著凄厲的慘叫,逐漸低微,最後和哽咽凝在一處,含混不清,棍棒落下的瞬間,整個身軀猛然一顫,髮絲被冷汗浸透,濕漉漉貼在雙頰。

鼻翼有點酸澀,眼前是一片氤氳霧氣,卻仍舊執拗地睜著,好似回到不久前那漣漣雨幕中,努力看穿的什麼。

既已放棄我,既是不信我,何必再救我……

又或者要我親身承受這般羞辱與疼痛,去償還犯下的罪過?

全失內力,我與常人無半分差別,棍棒相加之下,五臟震蕩,喉底匯聚來一股溫熱的甜腥,血便驀地自口齒湧出。

「真人,再打下去,怕是……」

「且先如此,吃個教訓也罷了。——我便容不得她一副自顧清高的樣子!」

……

……是……停了么?

四下人流逐漸議論著散去,我再無力攀附,倏然脫了手,失去梅花樁的支撐,整個人沉重跌落在地,猛地跪坐在木樁一側,半面髮絲傾落,緩慢而微弱地喘息著。

「姑娘,姑娘,你怎麼樣了……唉,別暈啊!」

耳畔依稀一把女聲響起,接著身影俯下,一隻手探了過來,欲試我鼻息,我無力半睜眼,似是而非地看著她,喃喃道,「青……兒。」

「唉,在,在呢。」

「別管我,只要我……自生自滅去罷……」

「凈說混話!」她以袖拭去我額間的汗珠,半蹲著身子,眉頭輕皺,語重心長勸我,「我們好容易世上活一遭,哪有這般輕易斷了生念的道理。人貴人賤,怎的不是活呢?你若死了,那才真真是什麼都沒了。」

我怔怔然聽著,只覺雙眼酸澀難受得緊,卻似乾涸的泉眼,半滴淚水也無。

半晌,咧著唇角微微苦笑,「是啊……活著。」

「你還能走么,可要我叫兩個扶你一把?」青兒言畢,探身要來拉我,目光觸及背後,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聲兒都顫了起來,「我的娘……」

「無礙……走。」我抬手握住她的右臂,另手支撐在梅花樁上,暗自用力便要掙坐起來,誰知牽連到脊背裂傷,驟然迸裂一道溫熱血流,猛然呻吟一聲,整個人再次跪倒了下去。

青兒雙目一睜,驚詫而後,忙不迭上前扶住我,周身無力之下,大半個身子俱倚靠在她身上。

「你也真是……」

她重重嘆氣,攙扶著我勉力起身。彼時眾人早已散盡,這少女看似瘦弱,力氣倒也不小,一步一步拾級而下,回那寢房,我倒省去不少力氣,只一昧倚著她緩步而行。

「為什麼?」

沒來由地,我忽然開口問了一句,她疑惑不解,步伐頓緩,「什麼?」

「為什麼幫我?」我亦止步原地,也不看她,微微眯起雙目,努力壓抑著喉間乾澀,沉聲道,「你該知道了,英秀真人拿捏了我,一時半會子不會放過,你這般相助,不怕她遷怒你么?」

她一頓,顯然未曾料到我有此一問,眉間凝起幾分無措來,咬了咬唇,猶疑道,「自然……可你如今這般光景,我若不幫一把,眼見你送命不成么?我不能……」

我抬手握住她的細細手腕,認真凝視,「多謝你,青兒,」隨即,緩慢而堅決掙脫她攙扶我的臂膀,「你走吧。」

她茫然,「……什麼意思?」

「你是個善人,不要為我牽連。我一個叛門罪徒,已然淪落如此,能不能活到明日還是兩論,不想欠你什麼。」

我看著她,一步一步後退,終轉了身去,以肘支著一側橫亘的石牆,蹣跚而行。

身後無跟隨而來的腳步,只有我略顯沉重的步履聲,緊咬牙關,用力支撐著的掌心劃過凸凹不平粗礫石子,劃過灼熱的印記。

每一步都似用盡餘力,下一步卻仍要支撐。這條路竟是這般漫長,彷彿永無止盡的漫長。

不知怎的,恍惚間又想起入門選后,他問我的話。

他說,修行這條路極苦,並非人人承受的來,你當真願意么?

他說,我的徒兒,絕非庸碌之輩。

他說,我信你。

……

迄今我才懂得,原來所謂修道,要承受的諸般苦難,並非僅日夜苦練,十年寒光磨劍。下山執行任務,幾番周旋生死邊緣。這一切都難敵一身的傷,不是敵人所給,俱拜同門所賜,來的痛徹銘心。

力已盡,我不得不停下來,倚靠石牆,緩緩俯身,少假歇息。

適才已然散去的弟子,此刻忙碌著做活,不時經過,亦有三兩結伴遠遠觀望的,指點著竊竊私語著什麼。

我恢復了些許氣力,便起身再次緩慢前行,無人問津,亦無人上前,周遭一圈圍觀,一如在後堂受刑時所見那般無謂而漠然。

深吸一口氣,凝目抬頭。

即便是身處這蓬萊孤僻一隅的善後堂,仍不礙盡覽丈把門牆外,遠處逐漸落盡的霞光。

已然漸褪明亮的天際,灰黃,鴉青,黛藍,層層渡暈開去,將落日噬盡,徒留起伏的疊嶂山巒,仍殘存著些許瑰麗的餘暉,籠罩在迷濛煙霧間。

這萬丈日光生於蓬萊,亦落於蓬萊。

若換是我……又將如何?

不知回去以後,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其間青兒似乎來過一次,在我朦朧之際,餵了兩口湯水,又上了些許草藥,囑咐了些什麼,全然沒有記住。

這一覺當真漫長,彷彿度了半生,大夢一場洗盡所有乏困,又如飲陳年老酒般,醉意酩酊間,什麼也忘卻,什麼也不愁。

有融融暖意,覆於面上。睡意逐漸褪去,意識清明起來。

眯起雙目,暖陽透過窗欞折射進來,清晰的光束間,漂浮著上下浮沉的細微塵埃。

我動了動手指,似是睡了太久,指尖微微麻木,握住陳舊的月白被褥,緩緩扯到了一側,這般動作之下,但覺周身勞乏,筋骨都要散架了一般。

就在我陷入沉眠的時候,隱約可以感覺到,似乎有一種力量,源於下丹田,匯聚而來,遊走四肢,在一點點自愈著傷口,就是那種痛癢交織中,皮肉在緩慢複合。

我有些不可置信,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撫摸背上的傷口。

沒有皮肉潰爛化膿抑或瘀血,只有深深淺淺凝結的一層薄痂。

我拾回了一條命?

如是想著,心下蒙幸,不由得眉眼彎彎,然而復想到這橫七豎八密布整個後背的傷口,脫落後會留下蛛網般的傷痕,笑意未曾展開,先冷去三分,傾而淡釋於無形了。

那樣子……一定很醜罷。

我又怔怔然呆坐了片刻,這才後知後覺想到用膳。勉強起身,一路扶著牆壁,緩緩挪步出門,五臟廟空空,此刻不住小聲抗議著。

原來那無力感也並非全源於傷口,也是肚子餓……似乎自上次昏倒,足有一兩日水米不進,想我這一路坎坷求生,若最後是給餓死在這偏隅旮旯里,那可太冤了……

一路行至走廊,恰好偶遇到那個和青兒相熟的壯漢。那木樁子倒也為人忠厚,或者得青兒所託,未刻意刁難我,即刻便指了路。

依他所言尋到了膳房,這裡的弟子進進出出地,正四下忙碌不止。只過了午膳時辰,大部分飯菜已經撤下,不少人端著碗盆出去洗漱,唯有三兩個少女聚攏在一隅,一面說笑,一面收,一面收拾著碗筷。

我有些失望,撫摸空落落的肚子,猶不甘心四下打量著,忽見那亘長木桌上有一個碩大粥桶,裡面還有殘存的少許豆粥,熱氣騰騰。

粥的香氣瀰漫開來,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向著一旁談笑風生的幾個少女小聲道,「那個,打擾……這勺子可能借我一用?」

談笑聲頓止,那三個少女轉了頭來打量我,有兩個比劃著,小聲議論著什麼,為首少女細眉杏目,稱不上白皙,也頗有幾分秀麗,幾步近身前來,上下一掃我,含著點笑意,問道,「你就是莫驚水?」

我點點頭,她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少女從身後的壁櫥里找出乾淨碗勺,身手利索地盛滿粥。

她接過那瓷碗,向我遞了過來。「我叫唐月,是這兒管事的。你有傷在身,怎麼能動手呢?餓很久了吧,喏,給你。」

「謝……」

我陡聞這般友善言語,幾乎受寵若驚,忙伸手去接,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剛碰到碗的一瞬間,她卻突然鬆了手。

啪嗒。

那瓷碗倏然落地,一聲清脆碎響后,隨即四分五裂。粥瞬間溢流滿地,熱氣騰騰。

我驚詫,後退了一步,抬頭間正對上那名喚唐月的少女亦真亦假的笑意,又似受驚般地吸氣,不可置信地看我。

「哎呀,你怎那麼不小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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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君有三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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