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同門

第六十章 同門

44

我忽然頓悟過來,蘇起所以危言聳聽,所以耐著性子陪我過招,所以將青花作為最後的籌碼,一路步步為營是為了什麼。

煉化的靈體,要摒棄自身的意識與信仰,其煉化之後才能盡數為其主所用,倘若自己的執念生生不息,這般煉化出來的傀儡大多性子暴戾、嗜殺、陰陽不定,煉主也難以控制。

所以他在一步一步摧毀我生的慾念,直至心死。

好一場攻心賭局。原來自伊始,我就已經輸了。

「便如你所願。」

我轉過身平視於他,語調已是疲憊至極,「只是我要青花安然無恙,你若不答應,我便與青花一同赴死,黃泉路上也有依靠。」

蘇起彷彿料到一般,收起了白骨手杖,「這女童生的貌美,也終不過是個取樂的玩意兒,可以殺,亦可不殺。既是小恩人開口,放她一命又有何妨?」

我不復多言,漠然跟隨他離開石室,一路前行,直至祭殿。

那祭殿相較於石室更是寬敞,周遭石壁上刻著繁複花紋,細看卻是種種酷刑的浮雕,四角鏤空頂柱,囚禁的無面鬼魂盤旋其間。中央突出高台,一個巨大的青銅鬼頭九鼎煉爐,上方懸挂著參差垂下的七日回魂燈,燃起幽綠或深藍的火焰,將偌大殿堂籠罩在一片光怪陸離中。

蘇起骨杖一指,那鼎爐竟滾沸有聲,蒸騰出滾滾黑霧,帶著濃烈煞氣撲面而來。

「請。」

鐺啷。

那赤練長風劍彷彿當真通靈性,預知到了什麼一般,劍身不住抖動,隱隱流光浮現,我最後緩緩撫摸了劍柄,棄之在地。

一步一步上那石階,感受著愈發逼近的陰氣,我忽地有些茫然,也許從年家寨那滅門之禍開始,這條命就不該苟活吧。辜負了林牧野傾力以助,縱使上了蓬萊,也是徒然。

長階已盡,最後回頭睥視那一襲玄袍,我略一咬牙,縱身躍入鼎爐。

周身迅速沒入黑暗之中是種怎樣的知覺?

我之前以為煉化不過是短短一瞬,隨即失去意識,萬事皆空。然而當那沸騰的液體充盈四周時,如同腐蝕每一寸肌膚,冰凍五臟六腑,將一縷極寒捅進心房!

我聽到自己抑制不住的慘叫一聲連著一聲回蕩耳側,然而這般宣洩卻絲毫不能緩解拆筋斷骨的劇痛,全身的皮肉都在消融,血流湍急地激蕩著,如同斗獸般體內肆虐,而這清醒之下的痛苦,正碾壓著意識。

眼前浮現出一幕一幕少女慘死於熔爐中的畫卷,血腥而絕望。周身彷彿充斥著千百怨靈,如泣如訴在耳畔縈繞。

我只覺無端的憤怒滾滾而來,幾乎是咬牙想要怒吼,努力那麼久又有何用處?傾心相付的換來背叛,全心信任的卻都是假的,到頭來終究要死在仇人手中,這世間從不偏袒正道,只眷顧野心之徒,要善人為他們的慾念陪葬!既然如此,何不撕裂一切,毀滅一切,踏碎這一切!

就在意識已然逐步沉淪,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時候,耳畔忽地響起縹緲而清越的男聲,宛如空谷笛音。

——心若冰清天塌不驚,萬變猶定神怡氣,靜無有相生難以相,成天地無涯萬物齊一,飛花落葉,虛懷若谷。千般煩憂才下心頭即展眉頭,心無掛礙,意無所執……

——我李修緣的徒兒,絕不該是庸庸之輩。

——你的身世我不曾過問,是因為我認可的,想護,想要扶持,無需別人插手。同樣,你若不強大,就要一生受人牽制,那時你想保全的,唯有力不從心。

——我在。

眼前依稀浮現男人的道袍,彷彿茫茫黑暗中的指引,又似萬丈深淵的一縷微弱光明。

我猛然一震,原來不知不覺間,竟真的被這熔爐泯滅了心性,變的暴戾嗜殺了——怎能如此,我怎麼能容忍自己化作魔族的匕首,成為殺人的器具,和曾經不共戴天的人一併禍亂這天下?

體內的血液霎那間沸騰,帶著熾熱遊走四肢,胸腔內如巨獸厲聲叫囂,何時重歸了陌生的力量?錯的本不是我與初心,而是這黑暗的一切!

我聽到了自己凄厲而尖銳的長嘯,接著周遭的一切陡然巨變,那青銅鼎爐瞬間震出裂痕,隨即四分五裂。強烈而紛亂的氣流呼嘯盤旋,將頭頂的鬼燈吹的明滅閃爍!

熔爐轟然倒塌,煉化的天王金水漫流下長階。

在一片搖曳晃動的鬼火中,我緩緩抬頭,拭去額角血痕,面無表情地與對面的玄衣修羅對視。

他的神情有三分驚愕,良久方才開口,「不可能……竟還有在青銅鼎爐中得以脫生的人?」茫然之色逐漸消逝,終歸於決絕的狠戾,「好,好,既不能歸我所用,徒留早晚也是禍害,可惜啊,親手毀掉這麼個良材……」

下一刻,他本矗立原地的那長袍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逼近的黑影,五指攜裹著黑氣,如同利刃直直向我抓來。

幾乎下意識地,我將身後的背囊高舉擋在面前,雙目緊閉,心下是與死亡拔刀相見一般無盡的慌亂。

知道必死,反而坦然,若有生機,才生恐懼。

轟!

誰知預料之中的劇痛竟不曾到達,耳畔陡然炸出一聲巨響,即使閉著眼睛,亦感受得到霎那間迸發的光明。

我心下一顫,不可置信地睜眼四顧,入目的火光幾乎是衝天而起,而那流火引出后,竟化作兩條怒目圓睜的蟠龍,遍體金鱗,爪下火球,周身火焰繚繞,雙龍怒嘯著向蘇起盤旋而去!

而蘇起再無暇顧及我的生死,堪堪後退兩步,骨杖一招,頃刻百鬼浮出,黑霧迅速自他周身蔓延開來,只有那兩道金光和無數盤旋的怨靈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這……這?!

背囊一直隨身帶著,不過是一些零碎物什兒罷了,我從不曾記得裡面有什麼東西,竟能牽制住六魔之一的蘇起?

心下已被這陡然而生的變化弄的不知所措,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怔忡片刻找回了思緒,眼下既然有了生機,便要儘力活下去,先逃出此地才是,主意已定,我再不顧和那蟠龍相鬥的修羅,踉踉蹌蹌地奪門而逃。

才出門外,身至黑黝黝的通行長廊,前方卻驟然響起了紛亂而密集的腳步聲,竟是那些個魔族爪牙聽聞祭殿的動靜趕來,漸近之下腳步放緩,卻見眾人黑袍寬大,唯有一雙雙魑魅鬼眼,帶著殺氣緩緩逼近。

我逼不得已,連連後退,掌心儘是濡濕的汗意。

適才和蘇起那一戰已然耗盡體力,此刻周身上下儘是傷口,長風劍亦不在身邊,何況適才被投入鼎爐,不知著了什麼道,此刻兩股力量在體內掙扎抗衡,休說這些魔族一擁而上,就是單打獨鬥,我也毫無勝算。

可是……當真不甘這般束手就擒啊!我已從

那煉化之劫中逃脫,蘇起也被牽制著,只差一步,逃脫生天。

刷——

轟隆隆……

便在對時的劍拔弩張之間,遙遙長廊的盡頭驟然傳來呼嘯鳴聲,一道光點氣勢如虹直直飛來,那光點之後,石壁石牆轟然倒塌,煙塵瀰漫數丈,本懸挂兩側的燈盞盡數粉碎,黑暗陡然襲來,整個空間強烈的炁場震蕩不止,我只覺腳下都有些不穩,耳畔是魔族驚恐的嘯叫,雙眼卻仍是緊緊盯著那直奔我而來的赤色光束。

赤練長風劍。

待它逼近三尺之內,我飛身一躍,握住那劍柄,旋即整個人被它帶向空中,長風劍兀自嗡鳴不止,劍身的花紋飛快旋轉,交織出熾熱的光亮。

「放箭!」「放箭!」

黑暗之中一片混亂,周遭的石壁被長風劍劍氣所震懾,不斷大片大片地倒塌,而那些魔族中的高手徑自飛身壁間,一時箭如急雨般向我射來

全然脫力的我早已無力閃躲,最後的力氣是雙手緊握住長風劍,那些箭羽大多被劍氣逼落,卻仍有些射入我的後背或四肢,尖端噗地一聲沒入皮肉,隨即溫熱血流迸濺而出。

要死了嗎……還是會在死之前逃出這地獄般的地方……

我閉著雙眼,感受到耳畔逐漸歸於平靜,徒剩風聲凌厲,那些原本洶湧的痛楚疊加,此刻竟是逐漸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倦怠,我真怕意識再混沌下去,終究會失力脫手,陷入永久的沉眠。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長風劍止了劍勢,緩緩下落,而我再無力攀附,堪堪跌落下來。

天色微明,晨曦初生,四下打量,竟是置身鬱鬱蔥蔥的山林,山頂之上雲霧繚繞,恍若仙境。而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分外熟知於心。

蓬萊山腳下。

「徒弟!」

身後驟然傳來一道清越男聲,隨著腳步窸窸窣窣漸近,我扶著旁側樹榦艱難而立,驀地回頭去,青衣道袍便映入眼中。

萬般情緒,竟霎那間如潮水洶湧於心間,我怔然看著那高挑男人疾步行來,劍眉輕蹙,鳳目微凝,面上是少有的焦灼不安,只是再低頭看自己血污遍體的模樣,下意識順了雙目,不去應答。

從未曾有過的想見他,可又真怕以如此模樣見他。

「師父,都說了小師姐吉人自有天相,您老也是的,巴巴從南海趕過來……」

身後卻又突兀響起一稚嫩童音,旋即半大身影一路小跑過來,孩童模樣,布衣短束,嘻嘻笑著看我。

——師父。

我怔忡地看著那道袍,後退了兩步,拉遠距離。心臟彷彿驟然間,被一把無形之力攥緊,攥緊……攥到指縫間隙滴滴答答湧出血來,耳畔如同悶雷炸響,將往昔的話攪個細碎。

——我從來沒當過傳師,也從不曾與人授業,你是我的首徒,也許同樣是關門弟子,就是……唯一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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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君有三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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