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打撈什麼?

我們想打撈什麼?

夏天的北京,7點多鐘,天依然很亮,晚霞還在燦爛著,溫暖地映照著站前擁擠而嘈雜的站前廣場。還沒有看見李龍雲一家4口,大家說進去到候車室里等他們吧,便一隊迤邐進去,誰知還沒有進到候車室,就看見李龍雲在大廳里正著急地找我們。他的妻子新民、弟弟來敏和他姐姐的孩子,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聽說我們要回北大荒,非跟著來看看新鮮。在我們的一行之中,李龍雲一家的隊伍最龐大,但4人中,3人都曾經到過北大荒,最小的小夥子代表著下一代吧,說明他們一家兩代人對北大荒的感情。

登上火車,天已經黑了下來。站台上,看不到星星,晚風吹來,有些燥熱,夾雜著煤煙塵土的味道。到了北大荒就好了,就能夠看到星星了,看到的天也藍也高。不知誰在說。

站台上,很清靜,沒有什麼人來送行。鳳琴是來為秋子送行的,就顯得格外醒目,也顯得格外的安詳而溫馨。想起36年前我們離開北京的那次送行,可以說得上是驚心動魄,站台上,浩浩蕩蕩的人群擁擠成了一鍋攪不動嘎巴了底的粥,人頭攢動,旗幟招展,鑼鼓喧天,高音喇叭里一遍遍不停地播放著**語錄歌曲,那種熱烈的勁頭,幾乎能夠把火車推動讓它如同飛機一樣飛上雲端。36年,僅僅是36年過去了,還是這個站台,已經無情而徹底地把我們遺忘,像是一個背信棄義的情場老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當年煽動起來並施與我們的熱情,轉手給予了新人。喇叭里正用一種軟綿綿的聲音播放著:開往哈爾濱的Z15次列車馬上就要開車了,請還沒有下車的送親友的旅客趕緊下車了……在寂靜而顯得空蕩蕩的站台上有氣無力地回蕩著,輕柔得如同一陣曖昧的撫摸。

只有鳳琴一人為秋子送行,為我們送行。一切曾經熱烈喧囂的場面,都如同戲劇里轉檯上的布景,被迅速地置換,被打掃得那樣的乾乾淨淨,連一點灰燼都不剩。站台上,只有孤零零的燈光在閃爍,雖然是在炎熱的夏天,那被風拂動的燈光卻讓人感到如同凄清而冰冷的秋霜一樣,一縷一縷地飄動著。也許,只有在這個時候,你才能夠感受到歲月是多麼的無情。歷史已經殘酷地翻開了嶄新的一頁,而我們的青春已經徹底不在。無論我們是怎麼費勁地打撈,也不可能打撈上來什麼東西了。我們為什麼還在做猴子撈月亮的徒勞的遊戲?我們又為什麼還在做著普希金那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裡打撈上來一條想要什麼就給我們什麼的金魚的美夢?

驀地,就在這一瞬間,我在心裡問自己:這一次,你為什麼說死說活非要重返北大荒?而且是一大幫人鬧著吵著聚集一起去?真的能有什麼意義嗎?

是現在生活在北京已經吃飽得有些撐的慌了,要去那裡消化消化食兒減減肥?還是不滿足現實庸常的生活和瑣碎的日子,厭倦了大都市裡白日里沒完沒了的堵車、夜晚時沒完沒了的電視劇和家裡不斷升級的雞吵鵝叫、以及單位里波瀾不驚的明爭暗鬥,而要去那裡暫時找個合法又美麗的逃避?或者都自以為是成功人士,多少有些小人得志一般要去那裡衣錦還鄉,就像迪倫馬特寫的劇本《貴婦還鄉》一樣,找補回當年的狼狽不堪?

或者,真的如法國哲學家帕斯卡所說:「人類的一切不愉快都源於一件事:無法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於是,我們人心不足蛇吞象,迫不及待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間,臆想去一趟北大荒,走進那裡的荒原去異想天開。但是,真的走進去了,就一定能夠把不快樂甩掉嗎?會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們所有的不快樂其實正是源於那片青春記憶中的荒原?

或者,真的如法國的另一位哲學家哈布瓦赫說得那樣:現在的一代人是通過把自己的現在與自己建構的過去,對置起來而意識到自己的?我們不過是哈布瓦赫所說的那樣現在一起參加一次紀念性的集會,在想像中通過重演過去來再現我們那頑固不化的思想,立足於現在對過去的一種重構來進行集體記憶?那種集體記憶,或許就是我們不可救藥的懷舊?真的如哈布瓦赫早早就一針見血對我們預言的那樣:沒有我們這樣的重返北大荒的集體集會,沒有我們這樣在激動的想像中重演過去,過去的一切就會在時間的迷霧中慢慢地飄散?而那將是一代人的青春。是的,我們不甘心,我們渴望是通過這樣的集體記憶,在頑強地希望重新找回失去的一切,但是,我們能夠真正地找回來嗎?早已經飄零在地上的落葉,可以拾起來夾在書中做一枚懷舊的書籤,還能夠上演如鳥一樣重新飛回枝頭的神話嗎?

這樣隱隱的一問,像針刺了我一樣,讓我有些吃驚,曾經有過的堅定與堅強,顯得有些搖搖欲墜。看著大家正在開心,我不敢有絲毫的流露,心卻有些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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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上的如夢年華:黑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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