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時光(5)

再見,時光(5)

以前曾經看到過三句話,是這樣說,工作的時候,不計報酬,愛的時候,想不起曾經受過的傷害,跳舞的時候,不知道別人的存在。

你會這樣做嗎。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工作。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愛和跳舞。她說。

那你做什麼。

行走。只是行走。不說話地行走。

電影中的場景是這樣的:異鄉的高山頂上的小鎮,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坐在燈光昏暗人聲鼎沸的大排檔里。旁邊是食物的熱氣,孩子,婦女,即將枯萎的長枝玫瑰,女人手指間的煙草,喝空的啤酒瓶。呼嘯的大風和越南語的聲音。

她們獨自出來旅行,各有歷史和往事,絕口不提,像所有清醒而表情寥落的旅者。一個女人在黑暗悶熱的劇院裏流下了眼淚。另一個女人在天橋上俯拍一個混亂骯髒的市場。她們沉默。傾訴變成了嘴唇之間明明滅滅的陽光,穿越一座龐大陰暗的森林。

語言最後是禁忌的。是被廢棄、被遏制、被壓抑的。我們對自己說話,或者對陌生人說話。語言無法穿越時間。只有痛苦才能夠穿越一切永恆。

在父親死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在他身邊守到很晚。走廊的盡頭,有一個窗口,能夠看到雨水傾瀉一樣地倒下來。深夜又有被急送進來的病人,是一個被卡車撞傷的男人。他的頭上有血跡,但身體看起來完整無缺。醫生很快就給他罩上了氧氣,進行輸液。他的推車就在父親的病床附近。男人的一隻腳上沒有鞋子。

就這樣,她看到了他的潮狀呼吸。那麼用力地呼吸著,似乎要把胸部的膈膜全部頂破。似乎要把靈魂釋放出來。寂靜的走廊里,除了雨滴的聲音,就是這有規律的一起一落的呼吸。

5分鐘后,男人被蒙上了白布。

那時候父親還在彌留。他的呼吸還是強盛着的,口中的氧氣管隨着頭部晃動。她開始感覺,他也許真的不會再睜開眼睛。她站在他的床邊。他們相隔着茫茫的生死。他要留下她一個人。她計劃的藍圖全部落空,曾經以為會有的贖罪和補償的時間,如同流水一樣,從手指間一股一股地滑落,消失。不會再有。

她記得自己跪在父親床邊的水泥地上,在深夜空寂的走廊里,把頭埋進床單里祈禱,神,請你寬恕我的罪。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含糊而深重地,穿透了塵埃。

可憐的人啊。可憐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是多麼的卑微,脆弱,徒勞掙扎。

除了順服命運,我們一無所知。

蘇,我們曾經付出的一切,得不到任何救贖。

她抬起頭看蘇。她的眼睛很亮,浸潤着水,彷彿始終淚水閃爍。她說,我們再要一盤炒田螺,只要你不怕拉肚子。

不會,我帶着藥品。蘇說,如果我們恐懼太多,很多東西都沒有辦法穿越。有一個美國的攝影師,JoelPeterWitkin.,他從小生長在紐約布魯克林貧民區,6歲時目睹一場車禍,被碾的小女孩的頭顱滾到他的腳邊,這個童年經驗影響了他日後的創作,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探索暴力,痛苦,死亡,指向畸形人和人類的病態。有記者問他,為什麼不願意拍些清純的東西,是覺得那樣會濫俗嗎。他說,賞心悅目的事情很容易做,但就像用自動相機,我無法得到滿足。我的作品是處於趨向光明的需要,但必先經過黑暗。

這句話我極喜歡。蘇說。我也是一個攝影師,但我不拍像Joel那樣的照片。我不拍用睾丸上吊的男人,傷口裏堆滿蔬果的死狗,沒有肢體的活人,接吻的死亡頭顱。經過黑暗的時間如果太漫長,會讓我們覺得寒冷。

你一直想拍的是什麼。

大海。除了大海。還是大海。

他們說,從順化到會安,中途會經過峴港。而從峴港到會安的那段路途,屬於50個一生中必須看一次的地方。

大巴車一直在盤山公路迴旋。高山的另一端,就是深綠色的空曠寂靜的大海。天空有淡淡的陽光,海面幽暗清涼,如同地獄。它倒影著高山連綿起伏的蒼翠峰巒。越到山頂,空氣越潮濕寒冷,大片的雲霧籠罩在山谷中,車子穿過去的時候,霧氣撲面而來。沙灘。高山。山頂的雲層。深淺不一的綠色樹林。漁村。海面上的陽光。

越南的旅途,其實一直沿着狹長的海岸線在行走。沿着大海,從北到南。

蘇說,那是離我們的靈魂很近的東西。或者說,我們要一直地,住在裏面。

最後一個夜晚。包圍着父親的儀器,全部停止了運作。父親的腦袋因為水腫,膨脹得比常人大很多。頭上的白棉線網兜因為太緊,一格一格地撕裂。左側有動手術留下的縫線,已經被血浸泡成黑色。手術損害了神經,他的左眼皮青紫色地隆起,嘴巴里一直插著氧氣管。當護士把粘著氧氣管的膠帶從父親臉上撕掉,他的嘴唇變得雪白。並且沒有辦法閉上。

值班醫生給父親拉了心電圖,窄小的白紙上是一條直線。這是醫院作為死亡的證明。

她直直地站在一邊,伸出手,托住父親的下巴,試圖把他的嘴唇合起來。手心所接觸的那塊皮膚依然柔軟,有鬍鬚茬。在一個瞬間,深不見底的寂靜把她包裹起來。她聽到值班室里的醫生和護士在說話,有笑聲。隔壁房間里的病人在吵鬧和哭泣,那個鄉下來的女人手術后一直疼痛難忍,於是咒罵她身邊所有的親人。空氣中有灰塵和雨水的濕氣。可是她聽到的聲音,唯一清晰的,是那個男人說,囡囡,摸摸爸爸的鬍子。童年夏天午睡的時候,父親讓她趴在他的身上,摸他的下巴。短短的硬的青色鬍鬚茬,刺着手心發癢。他們住在弄堂里的老家,木板地上鋪着涼席。父親是年輕的男人。這樣乾淨英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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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寶貝《薔薇島嶼》貳零零伍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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