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五十六節【神諭】

第九章第五十六節【神諭】

整整四個小時,纜車裡都沒有人再說過話。這群年輕人的神經都在連續的驚嚇中達到了疲勞的極限,如今,恐懼也終於抵不過陣陣襲來的睡意。

閆康靠著車廂壁,打起斷斷續續的瞌睡,有一次他醒過來,迷迷糊糊中似乎聽見葉芸芸在抽泣,不過他隨即又睡著了,當他再一次醒來時,女孩已經掛著淚痕沉沉睡去。只有楊榆還睜著血紅的眼睛,這個老大哥也許認為他有為大家警戒的義務。

馮凱安蜷縮在閆康身旁鼾聲如雷,他用外套蒙住了頭,像是特別不能忍受白霧裡透出的光線。但是閆康總覺得胖子的這個行為另有深意。從幾個小時前開始,他就不再望向窗外,堅定地把自己的視線困在狹窄的纜車車廂中。

「我們上纜車多久了?」閆康問。

楊榆掏出手機看了一眼:「37個小時。」

昨晚上大個子沒有想起給移動電源充電,估計再過不多會兒,幾個人的手機也會陸續停工。更大的危急還在後面,大個子之前對四個人的食物和飲水進行統一配給,然而眼下,配給也快消耗光了。

「如果都吃光了,我們可以選擇砸開門跳下去。」閆康咧嘴努力做出一個笑容。

「別開這種玩笑。」楊榆皺了皺眉,有氣無力地警告他。

「我不是開玩笑,再餓一陣,我們恐怕連砸門的力氣都沒有了。」

早先時候,馮凱安不顧眾人的勸阻,執意要留下遺書,但是筆剛握在手裡,他就已經號啕大哭起來。說到底,他們都還是孩子,原沒自己預想得堅強。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閆康嘟囔著說,他的神志依然沒有完全清醒,這話聽起來就像是囈語,「T博士這個名字,我以前是聽說過的。」

纜車頂上傳來「砰」地一聲,似乎是顛了一下。然後,上方又回歸了機械的「咯吱」聲。

楊榆臉上露出笑容:「我怎麼就一點都不吃驚呢。」

「我聽說,不代表我相信。我這輩子見過太多扯淡的鬼話。也見過太多人拿這些鬼話坑蒙拐騙,欺世盜名。所以,現在唯一能說服我的,只有科學跟邏輯。」

「現在這個環境,」大個子環顧四周,伸手指了指車頂,「科學跟邏輯有沒有給你點啟發?」

閆康推了推眼鏡,這一次,他的動作里沒有了不屑與清高,反而像是個準備認罪坦白的嫌疑人,身上全是放棄抗拒后的心灰意冷,「我一直在想辦法用科學解釋我們的處境,好吧,我儘力了。」

他的視線轉向窗外,那裡回應他的,仍然只有讓人絕望的白色凝滯,就像看著一張白紙,一目了然,千篇一律:「我一直引導你們用科學和邏輯的角度來看待我們的處境,是因為我知道我們現在的處境遠遠超出了我們所能理解的範疇。想象一下,一隻小螞蟻如果落進了核反應堆里。它會需要多少時間來弄清楚自己的處境呢?答案是永遠弄不清,迎接它的,永遠只有更大的困惑,更大的恐懼,它只有在危險和絕望的深淵裡永無止盡地下墜。我們現在就是這麼一隻螞蟻,不管我們在這裡探討了多少,都永遠無法摸到事件的真相。我們……只能下墜,只能在一次次的相互驚嚇中消磨掉我們的理智,最後成為一輛永遠行駛的纜車中,一堆無言的枯骨。我們當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只有科學和邏輯,它讓我們在驚駭的風浪中謹守住最後一點理智,然後……就看我們的運氣了,進入反應堆的小螞蟻如何再從裡面出來?就算這裡面真有方法可循,小螞蟻是無法領會的。」

「但現在……管它的,自欺欺人已經快把我逼瘋了。我要把我知道的都說出來,如果最後我們都發了瘋,那就發瘋好了。」閆康的聲音乾澀得像是一個病人,「一年之前,B市H醫院轉進了一個急症病人。病人是個二十歲不到的青少年,因為闖禍被送到農村的爺爺家收心,結果跟大人賭氣喝了百草枯,送進來的時候已經生命垂危。病人的父親是個首屈一指的富豪,他動用了手中所有資源才保住了兒子的性命。但是最後他得到的,只是一個千瘡百孔的植物人。」

一連串的搶救手術之後,那孩子幾乎全部的內臟,都被外置機器替代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機器擺滿了整個加護病房,有許多進口產品就連工作多年的老醫生都沒有見過。

最諷刺的一點是,那孩子的生命體征非常平穩,他現在已經沒有臟器衰竭的危險了,只要這個病房沒有發生意外,他在裡面可以比許多人活得都長。

孩子的父親給孩子安排了好幾個專職護工,起初,他每個月都會親自過來一次,後來,變成每三個月一次。顯然,就算他兒子出事後,這位父親真的有過一段時間的愧疚,他現在也早已走出陰影,重新投入到波瀾壯闊的商戰中去了。

我們當然不能責怪那位老闆,他之所以對病入膏肓的兒子越來越不上心,是因為他跟所有人一樣,認為孩子醒不過來了,現在機器維繫著的,只是一個形式上的人。所以,當護工告訴他,他兒子開始間歇性地說話時,他是一個字都不相信的。

「那位企業家,是我舅舅的朋友。他後來告訴我,他最初的預感是對的。病床里說話的,不可能是他兒子。」閆康的聲音有點沙啞,他眼神渙散,滿頭虛汗,與平時那個冷靜客觀的秀才判若兩人,「後來我也見過他兒子,那是在事情快要結束的時候,我一直想讓自己忘掉當時的畫面,那個渾身上下插滿管子的乾癟怪物,在生命維持系統的包圍中喋喋不休,像是一個壞了的人聲布偶。」

最開始,那個老闆在他兒子的病床前聽到了五串數字,沒頭沒尾。醫生告訴他他兒子說話時候腦電波沒有任何加強的跡象,換句話說,他只是在無意識地發聲。

半年之後,父親發現那五串數字其實是國際原油期貨合約單號,那一年受戰爭恐慌影響,石油期貨價格暴漲。凡是買入這幾張合約的人全都一夜暴富,收穫了揮金如土的下半生。那位老闆當時正在加拿大,他得知這個消息后,沒有片刻猶豫,當即買了機票,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兒子的病床前。

根據護工的說法,風塵朴朴的父親顧不得休息,在兒子床邊守了一晚上。昏暗的檯燈下,四周的儀器機械地閃爍著微渺的亮光,這位父親的嘴偶爾也會一張一合,彷彿他在與植物人的兒子交談。護工們只敢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向病房裡張望,誰都不知道,這對父子究竟在說些什麼。

「那位叔叔後來告訴我,」閆康摘下眼鏡拭了拭鏡片,他盡量讓自己顫抖的手腕顯得正常一些,「那一晚,他跟魔鬼做了交易。」

因為農藥,兒子的整個下巴都爛光了,說出的話含糊不清。但是那天晚上父親還是聽出了一些有用信息。那又是兩串數字,這一次父親幾乎立刻就領悟過來,那是兩塊待拍地皮的掛牌公示號。

那個孩子後來成了一則神話,富豪圈子都在盛傳有一個高人在指點著孩子的父親,要不然,他為什麼會料事如神,先機佔盡?只有極個別的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會定期聚在加護病房內,用很小的聲音齊聲讚頌著病床上的孩子。這裡面包括了金融界,實業界,甚至娛樂界的大鱷,但是他們對待躺在床上那個被農藥剮成人殼的死物,眼神里卻充滿了敬畏。

所有與孩子的交談嘗試都是不允許的,肢體上的觸碰被看作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只有做出巨大貢獻才能獲得如此嘉獎。

當時的場面一定十分滑稽,那些人走入病房,站在一眾機器中間,這一刻,他們其實就已經被男孩的身體所包圍了,而他們所圍攏朝拜的對象,不過是一個空空如也的腔子。

很長一段時間,腔子上的嘴不斷報出價值連城的數字,信徒們帶著這些信息離開他們的神域,在外面的愚人之間把這些信息變成花花綠綠的真金白銀。一切都像是永遠不會結束,直到有一天,那個孩子的口中不再吐出任何數字。

男孩沉默了一個月,就像是個普通的植物人那樣安靜。然後,他忽然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與數字無關的東西,其中甚至包括了某些信徒最隱私的秘密。朝拜的小團體陷入分裂的恐慌,而與此同時,他們為了掩蓋加護病房而犯下的許多罪孽也逐漸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這些有錢人的好運用完了。

「那個叔叔,他自己拔掉了他兒子的生命維持系統,前往警察局自首,之後發生了什麼,其實你應該在新聞上看到了。我要告訴你的是自首前一晚發生的事:他來到了我舅舅家給了我舅舅一套《地獄之門》的錄影帶,他說這是他兒子讓他去搜集的,他已經用許多人的生活換來了財富,但是他兒子任然不滿意。他說,他兒子要他找到那個人,那個從那裡逃出去的,T博士。」

「那麼,」楊榆喃喃自語,「那部美劇跟T博士真的有關係?當年他帶領美軍找到了地獄的入口,後來他又利用一次核爆從陰間逃了出來?」

「我那個叔叔,也來過這座山,他特地去纜車墜落的地方看過,我現在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找什麼。」

「霧散了。」一個乖巧的聲音在楊榆身邊響起,大個子回過頭,看到葉芸芸已經醒了過來,惺忪著睡眼望向窗外。兩人急忙又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果然,原本稠密的白霧,像是落潮一般從纜車四周退了下去。

這時,閆康身邊又傳來了粗重的喘息聲,馮凱安緊緊地用外衣裹住頭,蜷縮在地上抖成一團。

楊榆也不搭理胖子,他立刻把臉湊到了玻璃窗前,像是要把視線像探針一樣插進白霧裡。

「看到了什麼?」閆康問。

「還是太濃,說不定……」大個子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他的臉色霎時變得慘敗,像是一瞬間所有的勇氣都被從身上抽走。

「怎麼了!」閆康語氣里全是急迫。

楊榆緩緩回過頭,木訥地看著車廂里的眾人,然後他抬起顫抖的手,指了指自己剛才湊上去的那一部分玻璃。

濃霧褪去的玻璃上,印著一個薄薄的手印。楊榆的表情像是疑惑,像是恐懼,甚至有點像是滑稽,他似乎自己都沒有考慮好要用怎樣的心情來面對這個突發事件。他看著閆康,希望這裡最聰明的人能給他一點提示,但是閆康沒有作聲,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玻璃上的不速之客。

楊榆很快就明白了閆康沉默的原因,因為一個手印跟之後他要看到的東西相比,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順著那個手印,大個子很快就在旁邊看到了第二個手印,接著又是第三個,就像是一條歪歪扭扭的足跡,從側面一直延伸到纜車的正前方,當他跟著手印把視線移到纜車前部的窗戶時,他發現那片玻璃上密密麻麻疊滿了白色的手印,而在手印的中央,眾星捧月一般出現在那裡的,是一張人臉印。

就在剛才,濃霧未散的某段時間,曾有一個人,把臉貼在纜車玻璃上看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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