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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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慶元府崇聖寺前的大廣場上,擠得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迎面立起一座恢宏巨擂,前台長一百丈寬六十丈高兩丈四尺,遍鋪火紅織金地氈;後台比前台又高四尺,上建三間四柱五樓牌坊,懸掛宮燈、結挽綢花、飛檐斗拱、流光溢彩,望去好不富麗巍峨。兩根盤龍金柱上左聯題「通天徹地摶人,北國原無敵手。」右聯書「拍馬偷雞摸狗,南疆盡有英雄。」正中匾額橫批「九天玄女大擂」。只是右聯字跡與左聯、橫批全然不符,好似后換上的。牌額前一字排開,端坐十位評判的武林名家。台下侍衛親軍步軍司[1]幾個指揮[2],率御前軍[3]彈壓地面。正對着擂台不遠,還建有一排懸空望樓。北邊的幾座木樓披紅挂彩稱做「綵樓」,專留與達官貴人;南邊的十幾座都是竹樓,但要出得起高得嚇人的茶點錢,便可到樓上品茗觀光,稱做「茶樓」。

這時玄女大擂已比到第三場。台正中放着只合抱粗、半人高的巨銅鼎,份量也不知有幾千斤,看得台下百姓不住倒吸涼氣兒,那名目便喚做「天下誰扛鼎」。先登台的是個丈二高的番虜,赤膊上身耳帶金環,腦後梳條小辮子相貌甚是兇惡。這廝先把鼎上下左右相了相,口中咭哩咕嚕好似念咒。兩手分執住鼎耳鼎足,「啊」地一聲大吼把鼎齊胸橫托而起。張開嘴「呼呼」吐了幾口濁氣,忽地身子向下一矬,兩隻胳膊上突起鐵塊般的怪肉,「咿呀呀」暴叫聲中翻腕、挺腰、送臂一氣呵成,銅鼎被搖搖晃晃舉過頭頂。正對擂台的綵樓貴賓座上,站起個氣度雍容的天湟貴胄,生得日角隆準體態肥臃,頭戴遠遊冠身穿朱明衣,手執玉如意擊柱大叫:「溫敦[4]乞帝丐,大金巴圖魯!」他身後的眾金將也不住狂呼亂喊。

台上又走出個身矮體胖的壯漢,生得一張疙瘩臉好似橘子皮。身穿錦襖背子[5],扎塗金銀束帶,正是大宋諸班直[6]侍衛服色。一時千萬雙眼都瞧着他,盼也能舉起巨鼎不輸於番人。壯漢脫了背子,露出一身靛青花綉。把束帶緊了三緊,在手心吐兩口唾沫。先向台下做個羅圈揖,抓住鼎足大喝一聲,使式「橫擔鐵門閂」把鼎托在胸口。那百姓助威之聲,剎時震耳欲聾。壯漢這時疙瘩臉漲紅如同豬肝,額上落下豆大的汗珠。但聽耳邊吶喊雷鳴,只得奮起平生之力把鼎向上一送。就聽「喀哧哧」聲響,卻是壯漢力氣使得猛了,兩臂抗不住鼎的份量竟生生折斷。銅鼎從半空轟然砸下,差點將他壓做肉泥。

金將捧腹大笑。貴公子慢慢品著茶,向座側大宋太子斜了一眼,嘴角微微上翹。百姓們一陣喧嘩,叫罵與噓聲不絕於耳。

因有擂台大賽,來趕香會的賈商多有涌到茶樓上看熱鬧的,臨近擂台的碧郁茶樓生意更是紅火。這茶樓的主人家姓熊,生財有道極富經營頭腦。那日見官府建造綵樓,靈機一動便上下打通關節,得以另建了這十幾座茶樓。又把座位分成上中下三等收錢,一開張就賺得缽滿盆盈。這會兒樓上早擠滿了茶客,一副上座中坐着三個人,正是獨孤含玉、李逍遙與阿奴。含玉眼望擂台心中暗想:「宋金兩國南北對峙幾十年,其間雖也見過幾次大陣仗,趙宋無論勝負都是割地賠款。小皇帝提起金人夢裏也怕,今日如何吃了豹子膽敢與他放對?趙宋諸班直的大內侍衛儘是酒囊飯袋,怎斗得過三才堂的高手?何苦來拿雞蛋往石頭上撞!」

通天堂、徹地堂、摶人堂合稱三才堂,乃大金皇室招徠武林人氏組建的門派。通天堂統領江北,徹地堂統領西北,摶人堂統領江南,為天下四大散派之首。堂中明裏網羅、暗地收買的敗類近萬,其中卻不乏一流高手,放眼天下幫會也沒幾個能與它抗衡。

她正想得入神,忽聽身邊一個人憤憤罵道:「他姥姥的!咱們大宋千百萬的英雄好漢,如何便讓金狗騎在頭上拉屎?南宮北斗個老混蛋號稱天下武功第一,用着他時便做縮頭烏龜!莫一拐個狗娘養的自居俠義,曾誓與金狗不共戴天,如今又蹲在那個窩裏撒草雞尿?還有甚麼黃龍真人、林天南、凌鳳仙據說個個神功了得,咱看全是扯他姥姥的鳥毛!江湖英雄盟驢糞蛋蛋外邊光,只會大吹法螺。待要用到真格的,就全都屁滾尿流!」

含玉扭頭一瞧,但見說話之人四十上下年紀,青森森一張麵皮,左頰老大有顆胎記。李逍遙對阿奴嘟嘟囔囔道:「他,他罵咱丈人。」阿奴低聲哄道:「這廝喝醉了胡唚的,咱不和他一般見識。逍遙哥哥乖,吃這個果子。」那邊桌旁坐了五六個人,內中一個身穿寶藍袍子的大官人細聲細語笑道:「麥幫主上末[7]把江南高手的祖宗八代問候了個遍,密級[8]又要書接上回啦。長鯨幫在武林也算有一號,儂[9]『八臂夜叉』更是江南喂天倒地[10]的好漢!有能耐只管親下場去,伢[11]出一百貫錢做彩頭。如此儂麥幫主既揚了名頭,又賺了大把錢鈔,弄個名利雙收,不強似在這嚼麥羹[12]?」

旁邊一個瓢把臉的老兒乾笑道:「閔大官人,單是出錢麥幫主未必肯下場子。但要你把水蔥兒似的如夫人押上,我老梅雖然不才,卻也敢豁出性命上擂搏他一搏!」這老兒名叫「地里鬼」梅思干,平生無門無派,終年在江湖上混吃騙喝,哪裏有熱鬧便在哪裏晃悠。眾人一陣嗤笑,都亂鬨哄推閔大官人與梅思干打這賭。

這時從樓梯上走來一位紫棠麵皮的魁梧老者,看着眾人冷冷地道:「你們大夥只管亂嚷,卻不知『玄女大擂』幕後的勾當。這打擂的輸贏是咱們君臣送與金國太子的大人情,勝負早有了定數。讓金國堂而皇之贏去《九天玄女經》,又堵住趙樞密、孟王爺他們一班大臣的口,這才叫做了粉頭還立貞節牌坊呢,就是南宮盟主來了有甚麼用?!」

紫面老者此言出口,眾人先是一呆。旋即大憤亂拍桌子罵娘,七嘴八舌圍着他尋長問短。麥高忙起身唱個喏:「哥哥,聽說你出了遠門,今日方才回來?快請這邊坐!」這老者乃赫赫有名的霹靂堂老當家「雷神爺」駱夢石,見多識廣他說話眾人都信服。駱夢石坐下轉臉朝南,指著對面綵樓上的肥胖貴公子道:「你們可都知道?這廝就是金國狗太子完顏守緒,那幾個番虜是他手下花帽軍左副元帥高琪、右副元帥胡沙虎、監軍完顏賽不,忒母孛堇[13]完顏綱、仆散安貞、高德玉,貼身合扎[14]木惜珍、木惜琛、兀環奴。旁邊陪着的一個是本朝太子趙竑,一個是太師左丞相錢象祖,後面是樞密副使李知孝、禮部侍郎陳季淵、太府寺[15]卿洪咨夔、殿前司統領諸班直的副都指揮使裴錦。」眾人有點頭也有搖頭的,但內中有個官大夥都認得,正是本府知府呂光開。

「前幾日老夫去臨安,玄女大擂的事整個行在都嚷動了,故此聽了一耳朵。那完顏守緒本是來賀趙官家生辰的,說是祝壽,不過是籍著這名催要歲幣罷了。把這幾年拖欠連本帶利算算,一張口便是一百多萬兩銀子。官家把狗太子當親爹,自是沒口子的應承。可憐咱們江南百姓的膏血,都白白流入金狗嘴裏!」

麥高心裏一動。長鯨幫向來在海上作些沒本錢的買賣,聽到有這一大票金銀心頭如何不火熱?暗自就盤算先要探明完顏守緒行蹤,如若敢走海路,便要剪徑他姥姥的。

駱夢石續道:「完顏守緒若只是催要歲幣倒也罷了。那日在金殿上卻又對官家言道『聽說宋國有一部書名叫《九天玄女經》,我們金國大皇帝十分喜歡,請借與一觀。』這部《玄女經》,相傳是九天玄女於還道村夢授於水泊梁山宋江宋大王的。內中記載的都是攻殺戰守、排兵佈陣、修造器械訣竅,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踢天弄井法門,端的是無價之寶。那梁山好漢曾兩破童貫、三敗高俅,殺得徽宗膽顫心驚。自招安后他又征遼國、誅王慶、滅田虎、擒方臘,勢如破竹所向披靡,一半憑的是梁山好漢勇武,一半卻是《玄女經》神機!」

有關《玄女經》的故事,含玉大致也聽過。當年梁山好漢揭竿造反,聲勢震動半個中國,內中智多星吳用、入雲龍公孫勝、神機軍師朱武、轟天雷凌振等都是不世出的英才奇士。這部《九天玄女經》猜想多半是集眾好漢群智成著,而假託九天玄女夢授之名以示神奇。如今北方蒙古崛起,金邦與之打得兵連禍結幾不能制。若能得到這部兵書,實可北平蒙古南滅大宋,好處何止勝過區區歲幣百倍。

「唉——」駱夢石長嘆一聲。「這部書前些年在楚州現世,本是上蒼叫我大宋中興。朝廷但要好好讀懂它整軍修武,莫說金狗從此不敢正眼瞧咱,北定中原都不是十分的難事。可惜官家糊塗的緊,起先還道可以從中找到甚麼秘方,求得長生不死。糾集一班道士考究了半天瞧不出端倪,一怒之下便胡亂丟到故紙堆中。這時聽金國索要,那知此書關係國運,便讓查找即日獻上。」

眾人聽了又是一陣叫罵。麥高更是污言穢語,聽得含玉暗自皺眉。

[1]侍衛親軍步軍司:南宋三衙之一,主要負責守衛首都臨安。

[2]指揮:宋軍編製單位,也稱「營」,滿員五百人,長官稱指揮使。

[3]御前軍:南宋主要軍隊紹興十一年改稱御前諸軍,以示直屬皇帝,受樞密院管轄不隸三衙,同北宋禁軍。

[4]溫敦:女真姓。

[5]背子:又稱小袖對襟旋襖,宋代最流行的服裝。以直領對襟為主,兩襟離異不縫合,亦不施襻紐。

[6]諸班直:諸班與諸直的總稱,統稱二十四班,統屬於殿前司,是宋代宮廷禁衛軍的主體。

[7]寧波方言:昨天。

[8]密級:寧波方言今天。

[9]儂:寧波方言:你。

[10]喂天倒地:寧波方言聲音洪亮嗓門大,引申為有力量。

[11]伢:寧波方言:我。

[12]嚼麥羹:寧波方言:嘮叨。

[13]忒母:女真語,金軍編製單位,滿員一萬人。孛堇:女真語,官長,忒母孛堇即萬夫長。

[14]合扎:女真語,侍衛。

[15]太府寺:掌邦國財貨政令及庫藏、商稅、貿易等,卿為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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