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話人生》八(12)

奧斯特德是跟我最親近的好友中，惟一一個明確而堅定地承認我詩歌天賦的人，他給我極大的鼓勵。他預言我將會，並一定能在國內得到認可的那一天已經為時不遠。我將像現在為在國外獲得認可感到欣喜一樣，會為在國內得到認可感到心滿意足。我們常在一起談論我經受了如此長時間的奮鬥，其根源是什麼。我們覺得大致有這麼幾條原因，可能部分源於我出身貧苦，比其他人獨立。我在國外成名時，他們還沒能忘記曾看見我是個四處亂跑的窮小子。我的傳記作者在《丹麥的諸神》中也基本上表明了，部分是因為我沒能理解，也沒能運用像其他作家那樣的方式方法，來贏得我的朋友以及其他人的承認。

奧斯特德甚至帶著歉意地承認，《文學月評》對我的嚴厲和缺乏善意，《死國的來信》對我的蔑視，以及當時報紙上所有這種腔調的評論，都是原因。總之，是那些現在仍然想對我們有壓力，並總要使我們向權威低頭的公共輿論。所有這些加在一起，造成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們太容易接受荒誕不經的東西了。我也就難逃厄運，勢必遭受一些笨拙、滑稽的攻擊，也許有些文章本意是好的。有一個時期，歐登塞的報紙總是稱我「我們這個鎮的孩子」。他們也不管讀者是否有興趣聽，談起我就是一大堆唆話。把我在國外收到的信的一部分拿出來登在報上總有點可笑吧。例如，有一次，我從羅馬給國內寫信說，我在羅馬教皇西斯廷的禮拜堂見到了克里斯蒂安王后。我補充說，她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哈特曼的夫人。就這也上了費恩島的報紙，為避**，是這麼登的：「克里斯蒂安王后看起來像某一位丹麥女士。」讀者當然要發笑了。我有多少次，經受的其實都是由笨拙的友誼而帶來的傷害。

從那一次，我變得越來越怕跟那些沒有腦子的編輯信口開河。直到今天，我還心有餘悸。即使這樣，我還是在無意中製造了一起笑料。

我有次出外旅行，驛車在歐登塞郵局停了有半個小時。有位編輯過來問我，「您現在出國嗎？」

「不是。」我回答。

「那您不想這樣的事嗎？」

「這得看我能否找到錢。眼下我正寫一部戲，不管它是否成功，我只想出國旅行。」

「那您想去哪兒？」

「還不確定。也許西班牙，也沒準兒是希臘。」

當天晚上的報紙就登出來說，漢斯·安徒生正為劇院寫一部新戲，不管戲是否成功，他都會出國，不是西班牙，就是希臘。

人們當然有理由發出嘲笑。一份哥本哈根報紙竟然可以對一次根本還沒影兒的旅行做足了文章。他們說，我這部戲已經寫了，劇院接受了，也成功了，只是不知道我是否該去西班牙或希臘。人們笑著，而那個被嘲笑的人卻感到莫名其妙。我變得越發敏感，但不懂得把這種敏感謹慎地藏起來。有孩子朝急流中游著的狗扔石頭，很難說他殘忍，因為他覺得好玩。人們對我同樣覺得好玩。沒有人來保護我，我不屬於任何一個圈子，我沒有報界的朋友，遭罪時只能幹受罪。但人們又反覆強調說，我生活的圈子對我只有讚美。他們知道什麼！我在這兒嘮叨這些，不是為抱怨什麼。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有任何模糊的陰影投在我喜歡的朋友們身上，因為我確信，一旦有什麼大的變故或不幸降臨到我頭上，他們不會努力使我免遭傾覆。這是一個詩歌天才所必需的另一種同情，可惜我錯過了。

讓跟我親近的朋友覺得好玩的是，在國外，哪怕最挑剔的評論家都對我的書作出了好評。弗里德里卡·布萊梅說在我的書中發現了一種叫她特別吃驚的洞察力。我們在哥本哈根見面的地方，曾有人在那兒說過我被寵壞了。她覺得得告訴他們點好聽的：「說出來你們都會感到驚奇，在瑞典，從斯肯亞到最北端，安徒生可謂家喻戶曉，幾乎家家都有他的書。」「別讓他太得意了。」布萊梅得到的就是這麼可怕的答覆。

高貴的出身不再具有任何重要的意味，這話被很多人說過，它只是一句廢話。一個聰明的窮學生，不大可能在一個家境寬裕的家庭，像穿著考究的貴族之子或高官顯要那樣，受到禮貌和熱情的接待。我能舉出很多例子，在這兒我只想舉我自己生活中的一個例子來說明，但已經足夠了。罪犯是沒有什麼名義可言的，但把他的身世往前推，或許曾聲名顯赫過呢。

克里斯蒂安八世作為國王去劇院看的第一場演出是我的《摩拉托》。我在正廳前座坐在托瓦爾森旁邊。大幕剛一落下，他沖我耳語說：「國王在沖你鞠躬呢。」「不，是沖你鞠的躬，」我回答，「他不會給我鞠躬。」我抬頭向上面的皇室包廂看，國王再次鞠躬，真的是沖著我的。但我覺得這可能是個錯誤，因為在我看來，它為那些無情指摘我的人又提供了機會。我平靜地坐在座位上。第二天，我去拜見國王，對我受到的不尋常禮遇當面致謝。他還拿我在劇院時開始不接受禮遇開我的玩笑。克里斯蒂安堡將在幾天後舉行社會各界參加的盛大舞會，我得到了邀請。

「你去那兒幹嗎？」我在一位老教授家的客廳提起舞會的事，他說：「你去這樣的地方幹嗎？」他又重複了一遍。

我開玩笑地回答：「我是那個圈子裡最受歡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