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話人生》六(15)

天亮時，我看出來，這是一對長著一頭金髮的猶太夫婦。丈夫醒來，喝了一杯咖啡，跟妻子開了句古老的玩笑，倒頭接著睡。他那天使般可愛的小腦袋枕著妻子的胸，這也倒是天使般的小事情。她想了解我們的職業和身份，一聽說我是個作家，變得異常興奮起來。到達布拉格城門時，我們的名字她都知道了。當耳聾的老紳士說他是「津默曼教授」，她發出一小聲驚叫：「你就是孤獨的津默曼！津默曼是你嗎？」她沒想到，她以為這位作家已經去世好多年了。耳聾的紳士重複了一下自己的名字。現在，到布拉格分手的時候，她表示出了極大的遺憾，因為她才發現旅途上與她同行的都是些什麼人。我說，我明天就去德累斯頓。她說，她為此感到遺憾。不過，她邀請我去她父親家，看看他的圖書館，也許還能遇見幾位作家。她用手指著前邊廣場的方向說：「廣場那兒最大的房子就是我們家。」我目送她和她丈夫走了，臨走，她丈夫給了我一張名片。第二天一早，我就決定在布拉格多呆兩天。我應該去拜訪一些旅行中的夥伴，再去看看那個收藏著全部波西米亞文學的圖書館。我去了那所有兩個進口的大房子。到門廳，沒有人聽說有這麼一家，一樓也沒人聽說過。到了二樓，我注意到有個大圖書館，也許是那個父親的？我上到三樓，一無所獲。他們告訴我，這裡根本就沒有我要找的那一家；頂層的閣樓里，有個老猶太人住著兩間屋。可整個這個家不可能是他的。但我還是上樓去看，樓梯的木板牆壁是用斧子砍削出來的，低矮的門上貼著一張紙。我敲了敲，一個穿著骯髒睡袍的老人給我開了門。這是間低矮的屋子，我看見在地板中央盛衣服的大筐里放滿了舊書。「請問這家人偶爾回來住嗎？」我邊問邊給他看了邀請卡。「梅因·格特。」從旁邊的小屋傳來那位女士的尖叫。我順著聲音走過去，見她穿著便袍，正要往頭上系一塊黑絲綢，倒和她旅行中的穿著很相稱。對面的寢室里，她丈夫打著哈欠，抬起他那「天使般可愛的小腦袋」。我驚奇地站在那兒。這位女士穿的便袍沒有系背後的扣子，頭上戴著一頂解開了帶子的軟帽。見到我，她大為驚異，臉羞得通紅。「馮·安徒生，」叫完我的名字，她請求原諒。一切都很雜亂，她用手指了指衣服筐，那就是她父親的圖書館。原來，她在馬車上喋喋不休說起來沒完沒了的就是「這個閣樓和一大筐書」。

我打算從布拉格經托普利茲和德累斯頓回哥本哈根。行進在海岸線，我的心情複雜極了。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淚，但並不是喜悅的眼淚。好在有上帝與我同在。

事實上，我並不喜歡德國。我的心已經和義大利緊緊連在了一起，我彷彿失去了一個天堂，再也回不去了。回家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我越發感到焦慮和恐懼。越往前走，離哥本哈根越近。我腦子裡想的全是義大利的自然美景和那裡人們的生活，我想家想的也是義大利。它似乎已經變成我生命的一部分，於是我由此即興產生了一部作品的構思。儘管我確信，我要是在環境的壓迫下還是把它拿出去出版，給我帶來的痛苦遠比快樂多，但我非把這個構思寫出來不可。其實，我在羅馬時已經完成了頭兩章，後來又在慕尼黑寫了一章。就是我的小說《即興詩人》。我在羅馬時收到黑伯格的一封信，他在信里說我是那種「即興詩人」。於是，我靈機一動，就用《即興詩人》當題目，我自己也成了書中的主人公。

我早已經說過，我在歐登塞第一次去劇院看戲時，還是個小孩，而且，所有演出都講德語。記得有次看完戲，觀眾為飾演主角的女演員鼓掌歡呼，興奮地大叫。能得到這樣的榮譽，我覺得她那時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許多年以後，我已經是學生了，在歐登塞的一家醫院裡，看見一間屋裡住的都是窮寡婦。像我在瓦圖見到的一樣，屋子裡床挨床，她們所有的傢具就是一個小柜子、一張桌子或一把椅子。在一張床的上方掛著個鍍金相框，裡邊是張女人的畫像；是萊辛畫的採摘玫瑰花瓣的愛米莉雅·高洛蒂。這是張肖像畫，掛在這兒，與周圍簡陋的環境顯得極不諧調。「這是誰的畫？」我問。「啊。」他們回答，「是那位德國女士的畫。」話音剛落，從外面走進一位纖細靈巧的女人，她滿臉皺紋，身穿一件原本是黑色的絲裙。原來，她竟是那位人人都為她鼓掌喝彩、獲得極高榮譽的歌唱家。這次見面給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記，我後來時常想起她。當我在那不勒斯第一次聽瑪麗朗演唱時，她的聲音和演技自然比我以前看到的都要高超，可我還是立刻聯想起歐登塞醫院裡我可憐的那位歌唱家。我正在創作的小說人物阿儂奇雅塔身上融入了這兩個人物，小說背景是我遊歷過的義大利，還有我想像中的義大利。

我的旅行結束了。1834年8月，我回到丹麥。不久，我去索羅拜訪英格曼。那期間，我在屋頂下縈繞著歐椴樹香氣的一間小屋裡，寫完了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是在哥本哈根寫的。

回到丹麥，就連跟我最要好的朋友們都不願稱呼我詩人了：「他們認不出我的才華。」聽我這麼說都覺得是老一套了。我幾乎找不到出版商肯出我的書，最後還是老天有眼，是瑞澤爾鋌而走險。但訂購費漲了，我得挨個去說服朋友訂購。我在書的導言中說，我呈獻給讀者的這本書，不是敘述我的旅行，而是一種精神的產物。當然，由於這本書一點也不被看好，我只收到一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