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媽媽

每個時代，我們命運除了和自己相關，還和那個身處的時代相關，或者，可以說個人的命運有一半是出自時代的產物。

每一個宿命的個體，都是時代的產物。你我他，皆是如此。

慕綰青雖然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事情，但是她讀過太多關於那個時代的書籍。在物質物資匱乏的年代，人們沒有感情談感情，活下去都很困難，那個時候人們能想的首先是如何活下去。人心都是肉長的，沒有人會好端端的拋棄自己的孩子。況且，媽媽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將她送走的。她，不恨她。

此刻，她慶幸是知識讓自己多了一些理智，讓生活少了許多無謂的痛苦和煩惱。

其實生命中的許多事情都是，我們需要別人的意見，但是意見只是參考，最終做決定的還是我們自己。那些意見只是對當初我們自己的決心的肯定或者否定的助推，可是，多數時候，那個決定在我們遇見問題之出，就已經在心底里萌芽了。

慕綰青不否認，從一開始知道瑤姨生病的那一刻，她就是想救她的。只是，心底深處，作為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她想要在媽媽的面前任性一下。她想要通過冷漠的方式找到女兒在媽媽面前的歸屬感，那種感覺是她人生缺失的，從來沒有過的。

這幾天的輾轉反側，早已讓她為了那天自己的惡語相向而備受煎熬。

「你做好準備了嗎？」

「嗯。」她認真的點點頭，現在的她說不上是完全的釋懷，可是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情，即使多年的分離，仍舊讓這份感情剪不斷，何況是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候。啟晨說的對，或許現在做了自己並不是百分百的原諒，但是，如果不做這個手術，不救自己的親生母親，她的內心又是如此的不安。

多大仇多大怨啊，人生苦短，何苦彼此苦苦相逼呢？事情，總是需要一個人退讓，為什麼那個人不能是自己呢？

他在她的額頭上蜻蜓點水的吻了一下，雙手緊緊的抱住她。他擔心她，無論怎麼說這都是一場大手術，而且很有可能自己都不能陪在他的身邊。此刻有他的擁抱，這個安靜的時刻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在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她才真的發現他對她有多麼重要，她是多麼如此的依戀他，依戀他的懷抱，依戀他的安慰，依戀他的存在。

「手術費你放心我已經我已經交代好了，我的財務一直是藍姐幫忙打理，她都知道我的信息的。」

「嗯，謝謝你。」她抬頭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她的內心裏涌動的是一種安全感，那種被保護的感覺好幸福。

錢，這個讓多少本來相愛的人勞燕分飛，讓多少人認清了一些虛情假意的人，讓多少人感受到過絕望。甚至自己也是活在這個詞語構築的牢籠下，每天奔波，有時候甚至為了它要去放下尊嚴。她知道生活終究是生活，借錢兩個字在小說中只是一句話或者一個畫面，可是在生活中，卻是一個考驗。親兄弟，明算賬，她多年的社會經驗，見過無數的夥伴，親人，朋友因此而反目成仇的故事，可是眼前的這個人，在自己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竟然如此慷慨解囊。

「話說，你就不怕我卷跑你的錢嗎？」她突如其來的撒嬌，讓這個本來傷感的氣氛，終於多了一絲鮮活，而他當然努力的配合著她，兩個人的日子，應該是往有意思有趣的方向過，無論生活賦予我們多少災難，都要在苦中做樂。

「跑吧，跑吧，這樣我就有理由去追債你一輩子了。」此刻的他眯著雙眼，嘴角翹起的微笑仍舊掩飾不住內心的歡喜。他多希望可以有個理由讓他可以一輩子纏着她。

「呀，我可是跟你嚴肅的說呢哦。」她從兩個人的懷抱中抽出手，俏皮的捏住他的鼻子。他任由她的擺弄，嘿嘿的笑着。

等陽光撒向床頭的時候，鍾啟晨又是在幸福之中起床的。有她心愛的姑娘，有陽光，有心愛的姑娘為自己做的愛心的早餐。如果不是還有通告沒有跑完，他真的只想這樣安靜的在家裏靜靜的享受這種天倫之樂的幸福。

「你的通告還有很多嘛？」

「基本上差不多了，這個月底就能忙完了。」

慕綰青點點頭。「忙完了就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讓凌叔叔好好幫你調理一下吧。」

「嗯，知道了。放心吧。」他對她笑着，那樣陽光而幸福。

「小青。」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啊？」慕綰青有些吃驚。

「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來到我身邊，謝謝你給了我家的溫暖，謝謝你帶給我的快樂，謝謝你給了我愛，謝謝你讓我面對我不敢面對的事情，謝謝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一直陪着我，總之，謝謝你的一切。」他的話是真心的，他不知道如果不是她的到來，自己的生命將會走向怎樣的朝向。或者仍舊是在黑暗中痛苦的自我傷害，又或者，將會在某個無人的深夜，自己也將會結束這個珍貴的生命也未可知。他不敢去想，只是真的很感恩她的出現。

慕綰青看着他眼角泛起的淚光，還有他緊握著自己的手。不知不覺中也泛起了淚光。自從和他相遇，發生了很多事情。其實他說是她陪着他，他對她呢？何嘗不是這樣的存在呢？

送走了啟晨，慕綰青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一向視書本如命的她竟然連書都看不下去了。她想告訴葉藍自己決定去做腎源匹配了，如果匹配上，她願意做手術。可是，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手機一遍遍的翻到這個電話號碼，可是一次次的猶豫不決。她決定出門去走走。

不知不覺中她就來到了幸福園的門口。現在的幸福園正在陸瑞林市長的親自牽頭下緊張而有序的進行着工程。看着一天天不斷完善的幸福園，她真心為丁園長和這些孩子們感到高興。這次的工程不但一下子改善了園中的環境，還會將這裏每個孩子的信息進行電腦錄入，這樣，那些被拐賣的孩子就更多了一分找到自己親生父母的可能，而且隨着環境的不斷完善，他們也會不斷接收更多在苦難中的孩子。慕綰青看着在園中忙碌的丁園長，本來想過去跟她聊聊，可是，在這裏駐足的幾分鐘，他已經忙的不可開交，她不想再去給他添麻煩。

「小青啊。」正在低頭遊盪的慕綰青聽見了叫聲。

「葉叔叔。您還在這裏啊。」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慕綰青說不出的開心。此刻，葉百川已經將一個大大的棉花糖送到了她的面前。她本能的是想拒絕的，但是看見葉叔叔充滿關愛的眼神，竟然幸福的接受了。說不出為什麼，每次看見這個棉花糖大叔，慕綰青總是多了很多溫馨。

「最近過的還好嗎？」

「嗯。」慕綰青微笑着點點頭。

「越是笑的開心，就越代表過的不是很好呢。有什麼事情跟我這個閑來無事的老頭子說說吧，說出來就舒服了。」這個棉花糖大叔的話總是讓她那麼不想拒絕。

「既然都已經知道是誤會了，就是說你已經原諒你媽媽了是嗎？」

慕綰青聽着媽媽這個溫暖的詞，真的好溫暖，她好想自己可以叫一聲。她手中轉動着只咬了一口的棉花糖，沒敢抬頭和葉老漢對視，卻重重的點了點頭。

「你現在啊，是自尊心作怪，不過也可以理解，畢竟是這樣的年紀。不過，其實我覺得和自尊心相比的話，更重要的是時間。」

「時間？」慕綰青不解。

「對啊，是時間。時間是向前流逝的，過去一分鐘就少一分鐘，生命也短了一分鐘。你媽媽是個病人，你猶豫的起，但是她等不起你的猶豫。我不想勸說你去做什麼選擇，每個人的選擇都應該是遵從自己的內心的，只是，我希望你以未來的你想像一下現在，如果那個時候的你不會後悔的話，那麼現在就做出不會讓未來的你後悔的選擇吧。」葉老漢拍了拍慕綰青的肩膀，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沒有讀過多少書的葉老漢說不出什麼至理箴言，但是他的人生經歷告訴他的道理，反而更適用於人生這個複雜的過程。

從幸福園到小康他們現在寄住的孤兒院。園內的溫琪瑩竟然真的放下一切在這裏陪着自己的兒子這麼長的時間，而且看的出現在的小康已經慢慢接受了她。

「我不求他能張口叫我一聲媽媽，現在他能讓在他身邊照顧他我就心滿意足了，我知道這個孩子心裏什麼都懂，他沒有忘記我，前天他還把自己分到的蘋果給我吃呢。」看着溫琪瑩如此溫暖的如數家珍般敘述著，她突然感覺到了媽媽這個詞的偉大。是媽媽這個身份，讓她放棄了自己本來享受的一切，但是只有作為媽媽她才懂得這才是真的獲得，孩子的陪伴是她今生最大的所得。

「小康。」就在慕綰青沉思的時候，溫琪瑩的尖叫讓她突然回到現實。此刻，溫琪瑩早已飛快的跑到兒子的身邊。一邊幫他吹着被熱水燙到的手，一邊趕緊從旁邊拿出來了裝滿藥品的盒子幫他包紮。她的心思，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曾離開自己的孩子。

「不是說不讓你自己倒熱水嗎，你想喝水就告訴我就行了，我幫你倒。」

「我，想，給你喝。媽媽。」溫琪瑩還在忙碌的收拾醫藥盒，她本以為這會是和往常一樣自言自語的對話，可是，她聽見了一個溫暖的詞，一個久違了好多年的稱謂：媽媽。

「你叫我什麼？你叫我什麼？」溫琪瑩緊緊的握住小康的雙肩，眼淚早已經簌簌而落。

「媽媽，你，可以不要拋棄我了嗎？我會很聽話的。」小康懂事的語言和低下的頭顱，在這個孩子的心理，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事情才會被媽媽拋棄吧。

「不會，媽媽再也不會離開你的，再也不會的。對不起，小康，對不起。」溫琪瑩泣不成聲，緊緊的擁抱着自己的孩子。

是天意嗎？慕綰青看着眼前的一切，眼淚也不自覺的落下。

病房之外，尹向瑤的臉色蒼白，病痛的折磨，讓這個常年操勞的女人更多了一份滄桑。她終於，還是推開了門。

「小青。」尹向瑤吃驚而又驚喜的看着她，她能來，無論是為什麼她都開心，哪怕是來對她興師問罪，哪怕是來抱怨她的狠心。

「你怎麼了，快過來，你怎麼哭了。」面對女兒紅腫的眼睛，她不知所措，笨拙的問著。

慕綰青看着掙扎著坐起來的尹向瑤，竟然加快了幾步走了過去。那幾步，不是計劃內的速度，而是本能的反應。那是一個擔憂母親的女兒的本能的反應。

「你，當年真的是無意弄丟我的嗎？」她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有些事情我們心裏雖然已經明白，可是有些話只有說出來才能在心底打下真正的痕迹，屬於我們可以相信的那個痕迹。作為一個因這個傷疤疼痛了很多年的慕綰青來說，這個承認她的確需要，不但是為了以後，也是為了治癒曾經的那些痛。她，曾經，的確很苦。

尹向瑤狠狠的點着頭，眼淚再次下落。她狠狠的捶打着自己，狠狠的自責著。「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她一次又一次的重複。

慕綰青抓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後背。這對母女，跨越了二十多年以後，終於彼此相擁入懷。

「媽，對不起。媽媽。」

她叫她媽媽。

一個孩子有再大的委屈，在媽媽的懷裏哭上一場便都煙消雲散了。這就是作為孩子今生最大的特權，媽媽最大的神聖。

媽媽我餓了，

媽媽我衣服髒了，

媽媽我想吃肉了，

媽媽你不要嘮叨了，

媽媽讓我再睡一會兒吧。

媽媽，這個詞，只是叫一下，有個回應，彷彿就擁有了全世界。

曾經她從未擁有過這個特權，可是，有一瞬間，她擁有可以叫一聲媽媽的權利。那個瞬間開始，世界都重新充滿了陽光，不再陰暗，不是耀眼，而是，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