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母女

那場不快的見面之後，尹向瑤的精神忽然好轉了許多，雖然病痛一直折磨着她，但是這個女兒的突然出現，忽然讓她有了一種更為堅強的力量。她想活下去，她想有機會好好照顧這個從小就被自己「遺棄」的女兒。她不怪她的冷漠，她沒有資格怪，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對不起自己的女兒，讓她這麼多年受了數不清的苦。她好想以後天天在她身邊照顧她，為她贖罪，可是老天爺對她真殘忍，馬上就要收回她的命簿。

鍾啟晨仍舊在忙一些沒有完成的通告，雖然是沒有接新的通告，可是光是原來簽了合同沒有完成的就已經足夠他跑一段時間了。但是無論多忙，他都會在晚上過去九歌那裏陪她一會兒，他知道作為一個外人的他不能幫她解開這個心結。解鈴還須繫鈴人，能解開這個心結的只有瑤姨，只有這兩個人能心平氣和的，開誠佈公的把彼此心內的心結都說出來的時候，這個結才是真正的解開。在那之前，他能做的就是儘可能的陪伴她。在她想哭的時候，借他一個肩膀。

「啟晨，我是瑤姨。」鍾啟晨接到瑤姨的電話時有些高興，他知道，必須有人主動邁出一步，事情才可能有轉機。

「嗯，瑤姨，你說。」

「那個，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瑤姨，你跟我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這麼多年，你就跟我的媽媽一樣，什麼事情，你儘管說。」

瑤姨很開心啟晨能夠這樣說，但是當她聽到媽媽這個字眼，還是不免心顫了一下。

「我想借你的廚房用用，我，我想給小青做頓飯，但是你也知道，她要是知道是我做的，她肯定不會吃的，你能不能幫我把她叫過來啊。明天，是她的生日，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為她做得一頓生日飯了。」瑤姨的聲音中已經夾雜着哽咽。鍾啟晨趕緊接過了話。「放心吧，瑤姨，我肯定帶她過來。只是，您的身體。」

「我沒事，我這幾天身體好多了。」鍾啟晨當然明白，無論她的狀況多不好，她也會掙扎著從病床上起來，為自己的女兒好好的做上一頓可口的飯菜。

鍾啟晨用盡了渾身解數，才終於將慕綰青從落九歌的家中請出來。這幾天的慕綰青清瘦了許多，茶飯不思，任憑他們怎麼勸說都無濟於事，只是喝了許多的酒，讓自己醉過去，睡過去。睡眠，成了躲避現實的一個好方法。

打開門的瞬間，慕綰青看見瑤姨的那刻，本能的就轉身。是啟晨拽住了她，他深邃的眼神，望着她。她知道，她終究是要面對的。她不再掙扎，而是任由他將她拖着，帶到了飯桌旁邊坐下，滿滿一桌子的飯菜，芳香四溢。

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為她，不是順帶着讓她吃上一頓熱菜，而是專門為她做的滿滿一桌子飯。是她的媽媽為她做的。

鍾啟晨將她安置好，便上樓了，樓上還有另外一個正在揪心的人，葉藍。

瑤姨拘謹的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不安的搓弄著雙手，因為病著加上她固執的親手掌握這頓飯的勞累，臉上更多了幾許蒼白。

「小」她本來想叫「小四」這個在心底叫過無數次的稱呼，她好想趁著自己還活着的時候多叫幾次，可是，她突然有改口了。

「小青啊，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就，隨便做了幾樣，你挑着你喜歡的吃，啊。」她語氣里的慈祥與和藹，耐心與疼惜，都一一從她的耳朵傳到了她的內心。她看着滿桌，葷素兼具，色味皆全的菜肴，突然心裏也跟着瑤姨的哽咽，觸動起來。

良久，她的眼淚沒有落下來，也沒有動筷子，只是安靜的坐在那裏看着滿桌子的飯菜。瑤姨知道，她是在給她解釋的機會。

「當年，我生下了你和你的弟弟，你們是龍鳳胎，雖然你奶奶不喜歡女孩兒，可是我喜歡啊，都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瑤姨緩緩地說着，用她殘存的力氣，一邊抹着眼角的淚水。

「可是，老天爺啊，你的弟弟還沒有滿月的時候就得了肺炎，當年，家裏窮啊，沒有錢。我還在月子裏，出不去，我就給你奶奶跪下，讓她幫我借錢，可是她說她借不到，想想，當時也真是，大家的生活都不算富裕，那時我能借的錢都借遍了。可是我真的借不到啊。後來，你奶奶說城裏有戶人家的媳婦孩子生下來就死了，那家人為了安慰媳婦，想找個一樣大的孩子過去安慰那媳婦一下，給錢，每天給一百塊，開始，我捨不得讓你離開我，可是看着你弟弟，我就又狠心下來了。我需要錢去救他的命啊。可是，我萬萬沒想到，你奶奶說的這個借，不是借，是送啊。就這樣，我再也沒等到你回來。」瑤姨早已然掩面痛哭起來，她想到了她失去的兒子和女兒，她想到了她失敗的婚姻，看到眼前這個自己曾找尋多年的骨肉，她不知道該以怎麼樣的心情來面對她。

這個將近花甲之年的女人，這個大半生都是在歷經滄桑的女人，經歷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經歷了婚姻的破裂，經歷了找尋女兒的顛沛流離，但是她從來沒有怨過誰，只是一味的怪自己，只是勤懇地做着自己手中的活，把自己慈祥的愛給到了身邊的每一個人。老天爺終於開眼了嗎？能讓她有生之年再見見她的女兒。

樓上的葉藍看見媽媽如此激動，怕她身體承受不住，要下來安慰，但是被鍾啟晨欄下了。啟晨對葉藍搖了搖頭，葉藍沒有動。

慕綰青想要過去安慰自己的媽媽，可是，她的手動了又動，還是放下了。畢竟分開了這麼多年，即便現在知道當年不是故意拋棄了自己，可是她還是不能突然之間和眼前的這個女人熟絡的像別人的親生母女一般。但是，她拿起了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飯菜，吃的特別香。瑤姨見此，也止住了淚水，開始笨拙的往慕綰青的碗裏夾菜，她不知道該夾什麼，就每樣只夾一小點，慕綰青也不管她夾的是什麼，一概都大口的塞進嘴裏，雖然混着眼淚，但是確是這麼多年她吃過的最香的飯。

她突然停住，沒抬頭，卻淡淡的說了一句「你也吃啊。」

「嗯，我吃，我吃。」瑤姨不奢求她能開口叫自己一聲媽媽，畢竟是自己從來沒有進過作為媽媽的義務，如今雖然是淡淡的一句話，已然讓她足夠開心。

葉藍看着樓下的景象，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下去了一點，只是不知不覺間，已然淚流滿面。如果不是鍾啟晨遞上來的一張紙巾，她真的都沒有注意到眼角簌簌落下的淚水。

一個病人的意志力永遠堅強到超乎你的想像，尤其當她選擇為了自己愛的人堅強的瞬間。瑤姨一直微笑着看到啟晨和小青轉身關好門，身體瞬間就癱了。

她太累了。拋卻精神的煎熬，這一頓飯的勞累現在對於這個病人來說，已經承擔不起。

「媽，媽，你怎麼樣。」葉藍真的被嚇到了，她大聲的呼喊著。

「不要叫，我沒事，就是，就是有點累了。你扶我回去休息吧。」葉藍知道她不想讓裏面的人為她擔心，看媽媽還能說話，趕緊將她扶上車，送回了醫院。

今夜，是他們兩個人的夜晚。

「你，要一個人睡嗎？」鍾啟晨小聲的問著慕綰青，雖然他想陪在她身邊，但是，他怕她想要一個人，他尊重她的選擇。

慕綰青搖搖頭，紅腫的眼睛裏滿含着關切，最近，她太顧著自己都忘了關心這個一直在關係自己的病人了。

床上緊緊相擁的兩個人，安靜的擁抱着彼此，彷彿已經擁有了全世界。

「啟晨，最近有按時吃藥嗎？」她的手輕輕的拂在他的臉龐上，她感覺他又瘦了。

「嗯，有按時吃。飯也有按時吃。倒是你，都不好好吃飯，瘦了這麼多。」他也如此，那雙一直被慕綰青羨慕的纖長的手指，替她將散亂的頭髮綰到耳後。

「我是要減肥的，這樣才能留住我的美男子。」她又俏皮的開着玩笑，她總是想盡量帶給他輕鬆。

他深深的在她額頭吻了下去。

「不用減肥，你的美男子哪裏都不會去，會一直陪着你呢。」

她沒有睜開眼，她害怕眼淚掉落。

一直，是個真美好的詞語，讓人有所期待；一直，是最殘酷的詞語，讓所有的諾言都變成了謊言。誰能一直陪着誰呢？終究佔據有利地勢的是生活，生活會打破一切。

「啟晨，我的媽媽沒有遺棄我，我不是被遺棄的孩子。」她的聲音嗚咽。他慶幸，她開始對他敞開心扉。

「嗯，你的媽媽不會遺棄你，我也不會的。」

不會被遺棄真好，誰要管明天是什麼樣子呢？反正今天她好幸福，不但見到了自己的媽媽，還吃到了媽媽親手給自己做的飯菜，身邊，有個愛着自己的人將自己深深的擁抱在懷中。她也累了，在這種幸福的淚水中，睡下了。同樣因為有愛着的人在身邊而幸福的入睡的，還有生病的鐘啟晨。

如此的安詳，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