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住何處(7)

借住何處(7)

從朱家村到余家高地地,半華里。橋頭鎮的鄉親們保全了我家的老屋。我小學的老同學楊新芳先生見到我家遷居上海后散落在鄰居間的傢具,還一件件收集,又有小鎮文化站的余孟友先生和本家余建立先生留心照管,結果,也就完整地留住了我的童年,留住了當年媽媽和我夜夜為鄉親們寫信、記賬的門戶,留住了村莊里曾經惟一亮燈的所在。又見到了我出生的床。妻子輕輕地摸著床楣,說:「真是精緻,像新的一樣。」我說:「那蘭花布帳也沒有換過,我第一回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它。」我往床沿上一坐,只覺一種懶洋洋的睏乏。我從這兒下地,到外面借住了那麼多地方,到今天才回來。一個年輕的族親在一邊說:「可惜,你《老屋窗口》里寫到的風景,全被那麼多新建築擋住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屋后就是繁忙的公路,車輛擁擠,當年小河裡夜航船的梆子聲,也不會再有。祖母聽到梆子聲就起床了,點亮一盞小小的油燈,右手擎著,左手摸著樓梯護板一步步下樓,不久,灶間的煙囪里就飄出了幾縷白霧。樓梯邊,就是我的小書房。當年我踮腳進去,支起帳子讀完了《水滸傳》,借著梁山好漢的勇氣把黃鼠狼鎮住了。前幾個月,鄉下有人到上海,我已經托他們把幾個書箱帶回,放到這個屋子裡。書箱里裝有一些舊書,卻還故意留出了不少空當,我早就想好了,還有一些東西要鄭重地存放到這兒。我說過,這個小書房的樓板下正是過去余家安置祖宗牌位和舉行祭祀的「堂前」。那麼,我要把爸爸臨終留下的那一大疊紙頁,包括大批判簡報、申訴材料和他寫的一張張借條,存放在這裡,給祖宗一個交代。我知道,爸爸一定會贊成我的這個安排。我本想在他下葬時當場焚毀這些傷心紙頁的,但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說:「留下。」我自己也要留下一堆東西在樓板上,那就是我實地考察中華文明和世界文明的記錄,以及近十餘年來中國文化傳媒界對我的大規模誹謗文字。雖然還遠沒有收齊,但現在看到的冰山一角已經極為驚人,在中國創造了好幾項紀錄,我想余家的祖宗一定會因此而自豪。我還會把十餘年來我的著作的盜版本百餘種一起存放在這裡,在這方面我也創造了全國紀錄。會讓祖宗不悅的是,對我的誹謗者和對盜版的辯護者中,竟然也有兩個余家子弟。對此我會求告祖宗,不必動用家法,揮手摒逐便了。當年在這屋子裡沒有讀懂《石頭記》,卻讀懂了《水滸傳》。沒有得到《三國演義》,但在小學語文課本里卻有一篇《草船借箭》,讀得神醉心馳。諸葛亮驅使一排草船在清晨濃霧的江面上游弋,敵軍誤判,萬箭齊發。草船把萬支亂箭全部帶回,而諸葛亮卻坐在草船裡邊悠然喝酒。今天我也把射向我的萬支亂箭帶回來了,嘩啦啦地擱在樓板上,讓黃鼠狼們消遣去。然後鎖門,搖手呼喊,我們也到鎮上去喝酒。路上我想,目前手頭正在寫一本書《借我一生》,必然涉及誹謗者們最不願意看到的歷史真相,因此是一艘最大的引箭草船。這次引箭,多多益善,目的是為後人留存一點奇特的資料。我要後人注意的,並不是那幾個職業誹謗者,而是今天中國傳媒界不知為什麼又對他們重新產生巨大的興趣,把他們手上只要沒有「現實政治麻煩」的傷人刺棘全都當作利箭一一發射出來的驚人景象。在這種景象中該怎麼做,余家祖宗已有默默暗示。至少,我本人連遠遠地掃一眼也不會了。剛剛已吩咐過家鄉文士和兒時同學,空時逛逛書肆,一見便隨手抓下,直接鎖進老屋。諸葛亮把帶回來的一大堆亂箭重新用作武器,我不會。我只是讓自己的老屋永遠鎖住那些兇器,讓它們慢慢鏽蝕,讓世間少一份兇險。因此,貯箭的老屋是一座仁宅。有爸爸的借條在上,那就足以證明,余家長輩只在亂箭橫飛中試圖借取家人的生命,包括我的生命。快到小鎮的時候,我問小學里的幾個同班同學:「還記得《草船借箭》嗎?」他們說:「看你說的,這怎麼會忘?」我又問:「黃鼠狼會啃咬紙頁嗎?」他們說:「一般不會吧。」卻又看了我一眼,奇怪前後兩個問題毫無關聯。那我就放心了。那些紙頁中惟一不能損壞的,是爸爸寫的那些借條。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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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封筆之作:《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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