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他的戰馬其格其還在一旁打着響鼻與狼群對峙,是個臨危不懼的好小伙兒。

顧雲意忙不迭點頭,可不知怎的眼淚一串串下來,止也止不住。

身後渾厚的聲線忽而柔緩下來,寬慰道:「烏蘭城內有一名吃叫栗粉糕,又酥又甜,包你喜歡,就算是為了這個,你可不能死啊。」

這人真是厲害,一下抓住她命脈,顧雲意一時間眼淚止住了,滿腦子都是快跑,一定要撒丫子狂奔!

耳邊只剩下風聲,似夜行的妖魔,要嚇破你一顆顫顫巍巍、哆哆嗦嗦的膽。顧雲意腦子裏跑馬燈似的換畫面,最清晰的是城西落花衚衕張大員外家藏寶貝的庫房,末了又覺得自己庸俗至極,十幾年聖賢書讀到狗肚子裏,臨死不是想吃就是想銀子,好歹也想想王羲之的字、李清照的詞、吳道子的山水、趙孟頫的花鳥不是。

一閃神的工夫,就彷佛一頭狼到了近前,貼着她的後頸齜著牙喘氣,嚇得她頓時汗毛倒豎,想回頭又沒膽扭脖子,一個陸字在嘴裏轉過一圈,最終沒能吐落出來。偏聽見那聲音從低喘變作威嚇,像是狼群對峙,生死搏鬥。

她身側就是陸晉,墨色對襟長衫沾了血顯得越發深,只差融進身後蒼茫無邊的夜色里。

率先在前的頭狼按兵不動,與顧雲意一同盯着這弓腰曲膝,似狼又不似狼的怪物,黑夜裏閃出同狼眼一樣幽深犀利的光,飽滿外凸的喉結稍稍一動,就是一聲比狼號更瘮人的低吼,外圍一兩隻年輕點的狼都讓他嚇得不自覺後退。

陸晉與頭狼對視,一瞬也不瞬,興許就是一眨眼之間,一點點鬆懈,狼群就能撲上來咬斷他的咽喉。

顧雲意聽着、看着,想着天兵天將立時就要來救她回城。忽然間發覺頭狼稍稍往後退上一步,隨即身後的三五隻掉頭往草原深處去,這頭毛髮灰白的頭狼仍盯上他許久,才不甘心地撤走。草原的另一邊水草豐美,月下一聲森冷號叫,聽得人骨頭都打顫。

一時間彷佛什麽都未曾發生過,土坡還是土坡,馬糞還是馬糞,手上的火把沒頂上用處,三步遠的馬兒已經開始低頭吃草,真是心大胃也大。

說起來,顧雲意自己也是餓得不行了。一回頭嚇個半死,這廝扮狗子扮上癮,謝了幕還沒齣戲,一雙眼盯緊她,琥珀色的眼瞳上飄一層綠油油的光,沒焦距又能緊鎖她,慢慢地一步兩步向前逼近。

「你、你想幹嘛?跟你說啊,我可不好吃,我、我身上都是膘,不飽肚。」這眼神她熟啊,就是胖子見了五花肉,滿眼放光,滿嘴哈喇子。

他剛說什麽來着,什麽兩腳羊生片了吃最好……她嚇得一步步往後退,尖叫都憋在嗓子眼,怕又把狼群召回來。

陸晉再上前一步,與她貼得極近,近得顧雲意能感受到他鼻尖呼出的熱氣,滾燙得像燒熟的水,兩頰也紅得怪異。

顧雲意瞪他的時候恍了神,琢磨琢磨,這人長得可真不賴,濃眉高鼻的,倒是不怎麽像漢人。

忽然間他便倒了,似一片高牆轟然倒塌。因二人離得近,他倒下時,乾燥的嘴唇擦過她腮邊,引來一點點酥又一點點莫名的疼。當然,她是沒心思追究這些似有似無的遐思的,一抬手捂住半張臉,就像是捂住個滋滋往外冒血的傷口,「老混蛋!」他二十四五,對她個十五六的小姑娘來說確實是老了點兒。

可罵完了又慫,伸長了脖子觀察老半天,見他直直倒下去後半點反應也沒有,才又憋出老大一口膽氣往他身上輕輕踹上一腳,「遲早斬你一萬次。」

等了許久這人也沒反應,倒是其格其一個響鼻把她嚇得跳腳,「幹嘛,小畜生看什麽看,我就踩他了,你能怎麽著……欸欸欸,別吃我頭髮,我不弄了,不整你老主子行了吧。」她費了老大勁才從其格其嘴裏搶出自己一捧光滑油亮的長發,卻發現都沾了口水,一股子腥味兒,「哼,什麽人配什麽馬。」都不是好東西!

這頭鬧成這樣,可陸晉還是沒動。

顧雲意嘆口氣,蹲下身去推他一把,近了才知道,好傢夥,這人燒得渾身滾燙,竟是半點意識都沒有。荒山野嶺的,她也沒辦法給他找大夫,只能靠自己,「得,真治死了也不知是算你倒霉還是算我命背。」

一摸香囊,好在凝香丸還剩不少,生息丸一顆不差,一口氣給他灌進去,再拿帕子沾了酒給他降溫。他臉上有血又有泥,卻也絲毫遮蓋不了張狂疏放的輪廓,眉與眼相佐,配得剛剛好,想來人人都是泥塑,只不過女媧娘娘造他時必定多幾分偏愛。

顧雲意靜靜打量他一會,蹙眉道:「宮裏頂好的兩味葯都到你肚裏了,你可得爭口氣,不然你死了,我可分不清東南西北,怎麽回去。」

心底里還是害怕,揀著離陸晉稍近的地方裹緊了披風躺下,回想起自己在宮裏是如何如何講究、如何如何矜貴,眼下還不是一樣就地成眠,可見從來都是裝腔作勢,骨子裏就一個字,糙啊。

也不知道鶯時幾個逃出來沒有?再想想,要是夢裏能吃頓紅燒肉就好了,還是油滋滋的東西飽肚子。

可最終肉沒吃上她便醒了,實在是睡不安穩,一睜眼遇上日出,太陽從天邊點燃一團烈焰,燒得半山通紅。

她爬起來,伸手去探陸晉額頭,顯然燒已經退了,只不過人還須緩一緩,又覺着他是鐵打的身體耐摔耐打,恁大一個血窟窿,睡一覺就好。

還是同樣一張臉,睡熟後倒成了一副乖模樣。顧雲意想起昨晚上的事來,心不平,手上搗鼓了火堆里的黑灰往他臉上抹,小白臉抹成大鍋灰。

「誰讓你輕薄我,賜你死罪。」說着便在他兩邊臉頰上各寫一個斬字,好不氣魄。

沒想到又被其格其發現,咬住她發尾就當乾草嚼。

顧雲意恨得咬牙,「你等著,要不是馬肉不好吃,你以為你能活到今天……撒嘴!又糊我一身臭口水。」

這廂吵吵鬧鬧,陸晉卻睡到天光大亮才醒。頭一件事便是握住腰間斬馬刀,騰身巡過四周,未能料到撞進一幅山水詩畫里。

彎彎曲曲的河川如玉帶,粼粼波光耀眼,碧綠是蔓延無邊的草原,蒼藍是廣闊無垠的天空。無以言表的是河邊垂目梳洗的美人,蔥尖一樣的指頭穿過烏黑的發,她嘴角淺淺一抹笑,便將最最寡淡無味的黑白兩色襯出酒醉微醺的恍然。側耳聽,她似乎哼著小曲在唱:「碧窗下畫春愁,撈一筆,畫一筆,想去歲光景。描不成,畫不成,添惆悵……」

然而分明是聽不清的,只瞧見她紅唇開合,已醉了半生,何況她回眸來笑盈盈對住他,便教人挪不開眼、脫不了身。

顧雲意實在樂得不行,看他臉上左一個斬字,右一個斬字,看了看便好似大仇得報,痛快一回,將昨兒結的仇都忘個乾凈。

「喂,吃了神醫兩帖葯,終於醒啦。」頭髮洗乾凈編成辮子盤高,就怕再讓其格其亂啃。

陸晉又是一副弔兒郎當模樣,沒頭沒尾地問說:「太子真是個大胖子?」

「可不是嗎,起身走路都要一邊一個太監架著才挪得動,一條腿,木樁子一樣粗,一天恨不得能吃十八頓,袍子撐開來能當涼亭用,你說胖不胖。」

陸晉光聽見那句一天十八頓,想了想說:「你們兄妹倒是挺像。」可惜了一張好臉,太能吃。

話到這,顧雲意不自覺抬起腳尖輕輕踢他一下,撇撇嘴說:「我餓了……」一雙烏漆漆的眼亮得能滴出水來,倒讓人想起咩咩叫的小黃羊,可憐又可愛。

可是沒等陸晉出聲,其格其已然橫衝出來扯她頭髮,少不得要惹得她大喊:「陸晉,你倒是管管呀!」

他摸了摸這匹通身烏黑的蒙古馬,笑笑說:「殿下見諒,其格其也餓得發慌。」

顧雲意好不容易把辮子從馬嘴裏搶回來,氣得兩腮鼓鼓,活像條河豚,「你這馬也忒好吃,從昨晚起一共啃了我三回,照這麽下去,我還沒走回烏蘭城就讓牠給啃成禿瓢了。改明兒我就紅燒了牠,看牠還敢不敢跟我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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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太嬌縱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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