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不知怎,生生的,想起那年隆冬。

她病了,他護她三日三夜,非但親自喂她飲食,還親配安神熏香,給她定心。

她醒后,他不顧禮教,依然故我。

幾乎,像住進她房裏來了。

雖然除了照顧她之外,他什麼也沒做,但旁人不是這樣看的,她應該拒絕他,請他出去,但她逃避著一切,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去管,只想縮在這安全的懷抱中。

他可以對她予取予求的,但他沒有,始終不曾。

他替她梳發,喂她米粥,直到她燒退,病癒。

然後,他問了她一個問題。

「荼蘼?」

她抬眼看他。

鐵子正凝望着她,黑眸深深。

「你,可想當主?」

聲啞,但穩,且定,讓她知曉,他是考慮過的,不是玩笑。

這問題,驚起千堆雪,在她平靜的心湖裏,刮出狂風暴雨、驚濤駭浪,讓她無法再繼續躲避。

她可想當主?可想?

荼蘼看着眼前男子,心頭抽疼,難以自抑。

原來,他想過這問題。

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這人對她,究竟是憐憫?同情?還是愧疚?不舍?

或者,只為買忠、買心?

但,打一開始,她就是一樁賠本生意。

他助刀家,只為還祖爺一份情,當年鐵氏夫婦意外喪生,鐵家遭人釜底抽薪,只有已逝的祖爺雪中送炭,是以當刀家出事,鐵子正才願以她相押,質借萬金予刀家,助其翻身。

他大可抽手不管的,買斷認賠的事,他不是沒有做過。

這是多麼荒謬的一件事,他卻願意為此付出一生?只為給她一個位置?

祖爺的情,有如此大嗎?再大的情,過去七年,家裏對他的需索無度,也早還清了。

他,心甘情願嗎?值得嗎?他真是疼她?惜她嗎?

那些好,可是真心?

荼蘼揪著心,瞧着他、看着他、望着他,想看出什麼,辨認出他的思緒、他的想法,卻捉摸不定。

他是商,無商不奸,無奸不成商。

就算他真有那麼一點情,她可敢取?可能取?

凝望着眼前這名偉岸男子,她跟了他七年,懂他的喜好、熟他的性情,卻依舊無法知曉,他真正的想法,是什麼。

唯一清楚的,是她已欠得太多。

腦海思緒雜亂無章,千迴百轉,終於,塵埃落定。

她張嘴,吐出一個字,輕輕。

「不。」

那字,回蕩在室內,如雷貫耳。

他沒有顯露出任何錶情,不惱、不氣,也沒有鬆了口氣。

他只是淡淡收回了作坊撤職之令,復了她的職。

然後,走了。

唯一清楚的,是不能再欠。

她告訴自己,那夜,卻無法成眠。

翌日一早,丫鬟隨着早膳,送來了香囊。

「爺說,讓您去作坊時帶着,可緩和染料刺鼻之味。」

她揪握著香囊,心暖,喉緊。

唯一清楚的,是不能再欠。

蒼白著臉,她閉上眼,深深吸著那特殊的恬淡香氣。

不能再欠……

回過神來,夜已深。

才發現,自己竟渾渾噩噩的,度過了一天;才驚覺,她不知何時,竟來到他所居住的院落。

他屋裏掩上的門,透出微微的光亮。

她在做什麼?

荼蘼慌張回身,卻一頭撞入男人的懷抱,她吃了一驚,未昂首,已從香味,得知是他。

他攬住了她的腰,穩住了她踉蹌的身形。

她的唇就在他鎖骨邊,她的手擱在他胸膛上,她可以嗅聞到香氣之外,他身上男性的味道,清楚感覺到,掌心下,他規律的心跳。

不知為何,心虛得,不敢抬頭,低垂著螓首,卻一眼瞧見,他腰間弔掛着的香囊。

這男人,以前不帶香的,是她那年病後,他才開始帶起了香囊。

香囊和她同式同款,連香味都一樣。

不是她給的,不是她備的。

他使用的所有物品都經她手,只有這不是。

「找我有事?」

他低着頭,沉穩的嗓音,近在耳畔,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臉。

「怎不進屋又回?」

她垂首望着那對香囊,他的,與她的。

靠得好近好近,依偎在一起。

「荼蘼?」

她輕顫,深吸口氣,抬首迎視他的眼。

這男人,仍是一派斯文,劍眉朗目依舊,比當年帶她離家時,更加高大健壯,眉目間也添了點風霜,因為太早擔起家業,他向來較同齡的士族商賈多了些許沉穩。

那雙幽黑深邃的眼裏,映着她的容顏。

在想什麼呢?想什麼?

原來,是喜歡他的嗎?

渺渺的低語,在夜風中,輕輕掠過。

「你還好嗎?」他再問,眼裏有着為她而起的擔憂。

心,微微悸動着。

那個男人想要你……鐵子正把你當女人,而不是下人……

那些話,教她心慌,他的凝視,讓她想要耽溺。

匆匆的,荼蘼收回擱在他心上的手,退了開來,垂首不敢再看他眼。

「我……沒事。」她極力保持着語音平穩,道:「夜深了,荼蘼巡房剛好經過,見爺屋裏燈亮着,所以想讓人來替爺添些茶水。」

這是瞎話。

兩人皆心知肚明。

低頭瞧著身前的女子,鐵子正沒有揭穿她,只將兩手負在身後,緊握。

「免了,我正要歇息。」他開口,淡然交代:「夜涼露重,你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是。」她應了一聲,卻忘了應有的禮數,忘了該待他先行進屋,反而匆匆繞過他,急行而去。

那個男人想要你……

回到房裏,她將房門緊閉,額抵門上,心仍狂奔。

鐵子正把你當女人,而不是下人…

她知道,豈會不知。

你,可想當主?

他的嗓音,低回耳畔,教她心疼酸楚不己。

緩緩的,她滑坐在地,三年前,她便已將他拒於門外,她欠得太多,怎還敢奢求,成妻為妾?

她知曉,他非尋常商人,他還有鴻圖大業、尚有雄心壯志,他的妻,必得是士族之女,是商界大賈之後,必得有權有財有勢,方能助他一展遠大抱負。

刀家,已沒落。

況且,她是巫兒,得終生不嫁。

她本來就不該在他妻妾名單之內,正妻不成,妾更不能。

三年前,她以為他只是同情,只是憐憫,以為他只是不得不提,她原以為他過後就會忘記。

但他沒有。

他已年二十八,早該娶妻納妾,這些日子,也曾有人登門說媒,但他卻從未應過。

這三年,他沒和誰提過親,沒和哪家哪戶問過女。

她不嫁,他不娶。

他沒有說出口,從未提過,關於刀家的借貸,關於他的不娶,關於那一式一款,成雙成對香囊的意義。

香,是他親配的,他帶香,只因她喜那香,他帶香,只為安她的心。

他不逼她,不給她壓力,不讓她承受那些風雨。

她不嫁,他就不娶。

絕口不提。

緊握著香囊,荼蘼將其壓在心口上。

淚,奪眶,如珠玉叮咚,滾落一地。

夏雨,淅淅瀝瀝,如銀線灑落。

微風冷涼拂面,消去了些許蒸騰暑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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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香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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