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她鎮定的坐着,掩飾著心慌,正思索著是否該承認她沒注意時,身後響起了提示。
「他問你,下個月,秦國有個商人娶妻,須備禮數份,你有沒有什麼意見?」
秦商娶妻?她知道,祝禮是駐秦管事敖司備的,他之前先給她看過禮單了,上好絲絹、織錦,以及螺鈾漆器十數件,此位商賈家業不大,但前景看好,這般禮,備得剛好。
她沒有回首看那提示之人,只鎮定開口:「敖司所備甚好,荼蘼沒有意見。」
「作坊可如期交貨?」
「荼蘼會請織娘趕工,定能如期交貨。」
鐵子正收回瞧着她的視線,道:「那好,今日商討就至此,子御你明日帶隊入吳越,今日就先去歇息吧。」
「是。」子御應聲,退下。
「華章,你同我來,其他人各自去忙吧。」鐵子正起身,帶着一名管事,一起離開。
其他幾位管事,也跟着起身散會。
荼蘼收拾著桌上筆墨竹簡、羊皮絲綢,回身時,果見華渺渺笑坐在旁,朝她招手。
她忍不住揚起嘴角,待所有人都出了門,才開口道謝。
「謝謝你的提醒。」
「不客氣。」渺渺笑着嘲笑她:「不過你會閃神,還真讓我吃了一驚,怎麼回事?你剛剛想什麼那麼入神?」
想什麼?
她黑瞳微暗,垂眼道:「沒什麼,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見她不想多說,渺渺也沒追問下去,自個兒便在旁晃了起來。
荼蘼整理著桌案,然後拿出帳務抄寫記事。
當華渺渺今早再次出現時,她已經不再感到吃驚。過去這些日子,渺渺三天兩頭就會出現,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同她閑聊。
很奇怪,不知為什麼,她和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魂魄處得很好,渺渺什麼都很好奇,看到什麼不懂的,都會問上一問,非但如此,她也常會說一些奇怪的故事給她聽,像是她家鄉那兒的人,能夠坐在某種鐵做的大鳥在天上飛,一個時辰就能橫越千百里;那裏的人,只要付錢,都能擁有千里眼、順風耳;那兒的人實行一夫一妻制,不能娶妾,但還是有人養小妾、包二奶……等等之類的話。
渺渺說的話,多數都怪得很,但她卻忍不住傾聽。
不只因她說的話太過天馬行空,幾乎難以想像,更是因為聽她說話,和她閑聊瞎扯,可以讓她短暫忘卻自身處境。
或許因為華渺渺非人,只是魂魄,和她沒有利益關係,反而讓荼蘼在她面前能放鬆下來。
且渺渺個性果斷,說話明快,和渺渺在一起,她完全不需多想,不需猜測,只要當一個單純的刀荼蘼就好。
當她察覺時,華渺渺已經和她,成了朋友。
也許在心裏積壓許久,她甚至連自小離家的事,家中同鐵子正借貸之事,都在夜深人靜時,全數吐露……
渺渺從不曾評論,只靜靜聽着。
待言盡,心中似卸下了什麼,才發現,原來有知心好友,是這般感受。
「荼蘼?」
「嗯?」
「你在寫什麼?」
「記帳。」
眼角人影微晃,荼蘼抬首,看見她趴在一旁木板上,雙手朝前,臀部高翹,擺出不雅的奇怪姿勢;那動作,有一點,像貓咪在伸懶腰一般。
「你在做什麼?」
「做瑜伽。」
「瑜伽?」
「一種強身健體的運動。」她弓起身子,笑看着她。「這裏空氣那麼好,還有原木地板,不擅加利用一下就太浪費了。」
「你看起來像只貓。」荼蘼迷惑的瞧着她,說。
「那可能是因為,這真的是在學貓的動作吧?呵。我醒著的時候,老找不到時間做這種緩慢的運動,反而睡著了,才想到要學着放鬆。」渺渺收起伸展的四肢,盤腿坐在乾淨得一塵不染的地板上,歪頭瞧著坐在桌案后的荼蘼。
「哪,之前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
「什麼事?」
「你是不是很討厭鐵子正?」
荼蘼一怔,差點下錯了筆。
她停下書寫的動作,輕沾着墨,道:「他是爺,我的喜惡,並不重要。」
好個四兩撥千斤。
「所以,你只當他是主子?」渺渺挑眉。
「是。」
雖然這回答是如此迅速,但渺渺清楚看見,在那一秒,荼蘼的筆,又停頓了一下。
渺渺瞧著那垂眉斂目的女人,她其實可以跳過這個話題,但這兩人的關係,實在很困擾她。
那位爺,似乎對荼蘼有意思,他對這位內務總管,真的是關切有加,有好幾次,渺渺看見他在看荼蘼,用一種男人看女人的方式。
荼蘼對那位爺,也盡心儘力,從他吃的、穿的、用的,她都仔細關照,從未曾有所遺漏,雖然不是樣樣都親自伺候,但那男人所需的一切物品,都是她事先備好,再差人送去。
甚至連鐵子正吃的食物、喝的茶,荼蘼都會先行試過,確定味道,也試毒。
她的用心,早已超越尋常奴僕。
但是,荼蘼卻又常常不著痕迹的,在閃避那傢伙的觸碰。
也許荼蘼並不喜歡他,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說實話,她真的不喜歡看女孩子得被迫忍受性騷擾,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事。
「那個男人想要你。」渺渺開口提醒。
荼蘼繼續垂眉寫着字,道:「你想太多了。」
「是嗎?」渺渺起身走到她面前,坐在桌案的另一邊,伸手擋住荼蘼寫到一半的字。
荼蘼不得不停下寫字的動作,抬眼看她。
「我看過太多有權有勢的男人,他們平常只會把下人當下人,把女人當女人,分得十分清楚。」渺渺瞧着她,認真的給予忠告:「相信我,鐵子正把你當女人,而不是下人,如果你不喜歡他,對他完全沒有那個意思,或許你該注意一下,盡量不要和他獨處。」
荼蘼無語,沉默。
渺渺直視着她的眼,道:「男人,是會在一瞬間,變成野獸的。」
「他不會。」
荼蘼瞧着她說,然後垂下了眉目,苦澀重複:「他不會……」
是她聽錯了嗎?
渺渺凝望着外貌冷似冰雪的荼蘼,幾乎懷疑自己聽錯。
她這語氣,是不是帶着些許遺憾?
「原來,是喜歡他的嗎?」聞言,荼蘼為之一僵,似在瞬間,石化成像。
然後,她笑了,輕笑。
「爺借錢給我家,邀我來此做客,一住十年,家裏的人年年和他借貸,要錢他給錢,要貨他給貨,爺待我好,我怎會不知,自當泉涌以報,豈是喜歡二字可以輕言帶過……」
她笑着說,抬眼看向渺渺,卻見渺渺一臉同情的看着她。
這女人,像是看透了她。
荼蘼嘴角的笑,再撐不住,緩緩消逝,無蹤。
「你活得真累。」渺渺抬手,撫着她的臉,悄聲道:「有時候,不要想那麼多,會比較好。」
荼蘼喉嚨緊縮,未及回話,渺渺身形已經開始淡去,留她一人兀自發怔。
原來,是喜歡他的嗎?
渺渺恍然的言語,回蕩在耳邊,繚繞。
不自覺,握住了腰間香囊,輕輕摩擎。
淡淡香氣,輕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