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世事無常（八）

陳然

當我還不知道該如何跟玥兒開口時，卻接到了她的電話。我眼睜睜地看着她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發着幽幽的藍光，像一隻無形的手鉗住我的脖子，沒有力道卻已足夠讓我窒息。

我竟有一絲茫然，指尖在屏幕上猶疑輾轉，在接聽與掛斷間來回摩挲。面對玥兒我居然也有如此懦弱的時候，那個曾對她許諾一生守護永不背離的人彷彿倏然間抽離我的身體，只餘下乾癟的外殼和奄奄一息的軟弱。

原來我亦是如此不堪一擊，束手無策間竟連面對愛人的勇氣都沒有……

抹一把臉，我望向窗外，銀雨如織，天地似在哭泣。電話仍固執地響着，我望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小娟，她無神的瞳仁里有萎敗的暗光，只默默盯着天花板，如行屍走肉般一言不發。我嘆一口氣，轉身走出病房，按下了接聽鍵。

熟悉的溫柔從電話里傳來，我下意識握緊了手機。玥兒的聲音小心翼翼，擔憂之情溢於言表，終於確認我和小娟的平安，她才長長舒了口氣，聲音亦變得清亮。我眼角一熱，正欲說話，卻聽得玥兒在電話里問道，「陳然，你現在在哪裏，什麼時候回來？」

終於還是問到了這裏，儘管我一直逃避。舔一舔乾裂的嘴角，我靠着牆，低下頭，一手壓上太陽穴，艱難地開口道，「玥兒，我們現在在J市，離C市很近，比W縣安全多了，不用擔心……回去的時間，還定不了，小娟受了些傷，得在醫院觀察一段時間才行……」唉，眼下這樣的狀況，能瞞多久算多久吧。

玥兒自然相信了我的話，她隨後的語調里滿滿都是喜悅與興奮，我想她此刻定是前所未有的開心和滿足，我曾經不也無比憧憬這樣的結局么——我平安歸來，和小娟順利離婚，玥兒成為我的新娘，從此我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只是現在才明白，那樣的快樂永遠屬於童話里的王子與公主，現實中又有幾人能得圓滿？

嘆口氣，我掛斷電話，走進病房。經過幾天的救治，小娟腿上的傷勢已得到控制，只精神還未恢復；接二連三的打擊已讓她不堪重荷，趙處長的死更是徹底將她擊潰，即便已經醒轉，她也是很少說話，常默默盯着窗外的天空發獃。此刻見我進來，她的嘴角動了動，似有話要說。我見狀湊近幾步，問道，「有什麼需要麼？」

小娟微垂了眉眼，緩緩道，「陳然，離婚手續準備好了么？正好我在C市，你讓王浩這兩天把資料拿過來我簽字吧。」

我不禁愕然，萬沒想到這是小娟對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死裏逃生的她心心念念的第一件事竟是與我離婚，我是該高興還是悲哀呢？我答不出來，她難道不知道自己已經失去雙腿，趙處長已經與她陰陽相隔了么？如果還和我離婚，她下半輩子的生活誰來照顧？沒了雙腿，她的工作，事業，她所追求的很多東西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她有預估到這些情況么？她能承受一夕之間那麼多失去么？還有她的母親，岳父已經走了，孤兒寡母，她現在又是殘疾，怎樣去面對未來的歲月？

我的心裏一瞬間百轉千回，只憂傷地看着她。因為失血過多，小娟的臉色一直慘白，身心的折磨讓她本就瘦弱的身材更顯嶙峋，乾癟得像一張風中的紙片，軟軟地攤在床上。長長的頭髮散亂於枕，遮住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眼窩沉陷，周圍一片青灰，更顯得她如殘燭般枯槁。

心中一酸，我開口道，「說什麼呢，現在哪是說這個的時候。」為她掖掖被角，我忍着心中悲傷，朝她溫和笑笑，「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把身體養好，其他什麼都不要管，也不要想。」

小娟抬眼看我，扯下嘴角，「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呵，那你說什麼時候是說這個的時候？」苦澀地一笑，「早晚不都是要說的么，何必分什麼時候。趁現在我在C市一併辦了，省得到時來回折騰。」

「小娟」我嘆口氣，拉過椅子坐在她床邊，「何必跟我置氣呢，你現在這個樣子，媽又一個人，你口口聲聲跟我離婚，且不說爸媽怎麼看我們，咱們這麼多年夫妻，你覺得我陳然是在危難時候置人於不顧的人么？」

小娟的睫毛動了動，鼻子裏發出一聲無奈的輕哼，聲音卻如枯敗的黃葉般萎靡，「陳然，你也說我現在這個樣子，是啊，我知道，我沒了雙腿，我成了殘疾，連生活自理都成了問題，所以需要人照顧，呵呵，」小娟自失地一笑，看向我，忽然斂了笑容，「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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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么，正是因為我現在這個樣子，我才更不會要你陳然為了憐憫我而待在我身邊。」頓了頓，她繼續道，「你給我留了那麼多資產，還怕我找不到一個人來照顧我么？」

我聽她說得決然，心下也不免凄惶。於我而言，最好的結局當然是和小娟離婚與玥兒結為連理，可眼下的情況，我怎可能如她所說那般灑脫？小娟從來都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愛得轟烈，走得決絕，要得名正言順，可她也最是外表強幹內里脆弱，她現在這般言語不過是心灰意冷下不願向一個對她已沒有愛情的丈夫示弱罷了，在她的世界裏，愛憐愛憐，有愛才有憐，有愛才有疼惜和照顧，沒有愛，一切都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末，這不是她要的相濡以沫，所以她寧可孤獨終老與我相忘於江湖，也不願我這般委屈被動地因為她的不幸而以責任的名義繼續與她捆綁在一起。

面對這樣一個小娟，我該是感謝呢還是嘆息呢？呵呵，她這樣快意恩仇拿得起放得下，倒顯得我如女人般扭捏了，可我為何仍就如此躊躇不定吞吐難言，與小娟離婚，我開不了口，不與她離婚，我亦開不了口……

嘆一口氣，我起身走到窗前，遠近的房屋在雨霧中顯得縹緲朦朧，有雨滴從屋檐掉落，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彷彿什麼都不能改變它此刻的節奏；樓下幾株海棠花開得正盛，娉婷如二八少女，葉碧如洗，一樹樹在風中蒼翠欲滴。雨水早已將窗棱浸濕，偶爾有水珠濺到屋裏，地上一片黏NI，往上一踩便留下臟髒的鞋印，不由得一陣煩亂，我皺了皺眉，關上窗，這才轉身道，「咱們先不說這個吧小娟，最近發生了那麼多事，我心裏也挺亂的，咱們都先放一放，平靜平靜心情，有什麼事後面再說吧，好嗎？」不待她開口，我繼續道，「你先休息，我出去走走，我把媽叫過來陪你，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

「為什麼不讓我說？陳然，我現在這個樣子，給你出難題了吧，所以你才會覺得心亂對么？」小娟不甘示弱，她的臉因着激動有了點血色，可她是虛透了的人，哪經得起這般情緒起伏，不禁咳嗽了幾聲。我並不言語，替她拍拍背，重新調了液體，正欲往外走，卻聽得小娟在身後硬撐著嗓子道，「你以為我是怕拖累你才和你離婚么？你錯了！我姚小娟沒你陳然那麼寬宏大度！當初即便知道我和廣誠在一起你都可以那麼平靜，從始至終都沒為我們的感情說過一句話，沒挽留一個字，說明了什麼，說明你陳然早已經不愛我了！既然如此，為什麼非要委屈自己留在我身邊？又為什麼非要讓我覺得好像綁架了你一般？你陳然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廣誠走了，因為還有幾天沒簽字的離婚協議，你就覺得你仍是我的丈夫，對我仍有義務，所以就該代替他來照顧我？！你錯了！趙廣誠是趙廣誠，你陳然是陳然，你永遠都不可能代替他！永遠不可能！你為什麼不和我離婚！為什麼？！」

小娟的聲音里滿是悲愴，最後幾句幾乎是哭着喊出來，聽在我心裏如鋼刀刮骨切膚之痛。她說的那些我何嘗不明白，可是能因為明白就真的撒手不管么？她和趙處長的愛情，我和玥兒的愛情，哪一個不是真愛哪一個又可以取代，可世事無常，僅僅靠愛情就夠了么？我們每一個人，來這人世一遭，都背負了太多太多，就算明白這些因果，又有幾人能真正得到解脫？每個人都不過是命運怪圈裏打轉的小丑罷了，以為自己神通廣大，結果卻永遠也跳不出五指山窺到究竟。

想到這裏，我嘆了口氣，並不計較她的誅心話語，只對她道，「別說這些了小娟，你現在的身體經不得這樣的激動，好好休息，我晚些再過來」，說完也不看她，徑直走出了病房，身後隱約傳來小娟絕望壓抑的悲泣，我眼角一酸，卻也並不回頭，任由「我恨你，陳然」的痛苦呼號在空氣中盤旋，經久不絕。

入夜的時候，我正準備去醫院替換下照看小娟的岳母，卻突然接到她的電話，「陳然，你快來啊！小娟她要跳樓啊！快來啊陳然，這個傻丫頭竟然想自殺！……她怎麼這麼傻啊！……嗚嗚嗚……」

我眼皮一跳，豁地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出門，發動汽車，「媽，怎麼會這樣！你先穩住小娟！我馬上過去！你一定先穩住她，醫生呢？護士呢？！快叫他們，快啊！……」

「嗚嗚嗚，陳然，我……小娟，你別激動，千萬別激動！你先下來好不好，就算媽求你，女兒，你先下來好不好，嗚嗚嗚……」

我見岳母已失了主張，心下暗自着急，一把扔掉電話，腳下一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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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汽車在光潔的路面上彷彿飛了起來，一路咆哮而去。

很快到了醫院，病房裏已圍了許多醫生和護士，小娟坐在窗台上，滿面淚痕，只望着窗外的夜空發獃，口中喃喃念到，「廣誠，我這個樣子，還活什麼活，活着也是個累贅，我來陪你了，廣誠，你等我，你等我……」

「小娟！」我一把推開眾人，擠到離小娟三五米的地方，卻又不敢貿然向前，才發現輸液針管已被她拔掉，手背上兀自有鮮紅的血滲出；我不敢想像，沒有雙腿的她，如何從床上跌落，一步步捱到窗邊，攀上凳子，爬上窗枱。此刻，她披散著頭風，臉像鬼魅一般白得瘮人，沒了雙腿的支撐，整個人像一片枯葉般吊在窗棱上搖搖欲墜，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眾人的焦急呼號逼急了她，忙轉身示意身後安靜，深吸一口氣，我平靜了下心緒，方才開口道，「小娟，我是陳然，我來了，有什麼咱們好好說，先下來好不好，我和媽都很擔心你，你看，媽就你這麼一個女兒，那上面太危險了，先下來好不好，你看看媽，她都哭了，你回過頭看一下，好嗎？……」我邊說着邊向她身後走去，並對旁邊的醫生使了個眼色。

「女兒，媽求你，你先下來好不好，媽不能沒有你啊！女兒，那麼大的地震你都過去了，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啊女兒！……嗚嗚嗚……」

我的勸說和岳母的哭喊聲似驚動了小娟，她緩緩轉過頭，眼睛木然地望着我們，良久后凄然一笑，「媽，我這個樣子，活着也是拖累你們，讓我走吧，走了走了，一走便了，你不用擔心沒人照顧，陳然是個孝子，念着我們夫妻情份他也會給你養老送終的，就讓我走吧，廣誠已經不在了，他是為救我才死的，他把命給了我，我得去還他，他在下面等我，你們……」小娟的話還未說完，走到她身後的我趁她不備一躍而起，旁邊的醫生見狀也一擁而上，終於將她從窗台上救了下來。

小娟突然反應過來，一邊扭動着身體一邊發狂似地大喊，「放開我！放開我！你們為什麼不讓我死！為什麼！我姚小娟的命就這麼值錢么？！廣誠不讓我死，醫生不讓我死，陳然你也不讓我死，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連死都不能！」她一把抓住我的衣襟，眼睛瞪得如鈴大，「陳然，你讓我死吧，我求你，好不好，我這個樣子，就是個怪物，我自己看着都怕，你難道不怕嗎？你還要和一個怪物過一輩子，你瘋了嗎？你救我幹什麼！我這樣生不如死，你難道很開心嗎？啊？陳然！嗚嗚嗚……你說話啊你！……嗚嗚嗚嗚……廣誠……你一句話都不說就拋下我不管，你問過我的意見了嗎？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要救我，我不要你救，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活着……！」

「女兒，你不要這樣啊，不要這樣嚇媽啊……」聽着小娟的悲咽，岳母早已哭成了淚人，再說不出多餘的話來。

「小娟！小娟！你看着我！」我摁住在床上掙扎的小娟，抓着她的肩頭，死死盯住她的眼睛，「你口口聲聲說趙處長不管你不問你的意見救了你，可你現在這樣，又問過他的意見了嗎？！他拿命救下你的命，難道就是讓你這樣自暴自棄去糟蹋的么？！一場地震，死了那麼多人，你知道每一個戰士，每一個醫生救下一個人有多麼不容易？！那麼多人，被埋在廢墟里那麼多天，支撐他們的東西是什麼？是活着的希望！是生存的信念！災難來臨，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求生，自救，救人，九死一生的你居然還想尋死！你問問你自己，你對得起趙處長嗎？對得起這麼多救你的人嗎？！啊？！」我指着她的母親，繼續道，「還有媽！媽就你這麼一個女兒，爸已經走了，剩她一個人，她全部的希望就在你身上，可你，不僅不為她考慮，還毫不顧及她的感受，要讓她白髮人送黑髮人，你有沒有為她想過一點？！沒了丈夫，沒了女兒，你讓她一個老人怎麼辦？！啊？！」我幾乎是喊了出來，「姚小娟！你振作一點！比起埋在廢墟里的那十萬人，你已經很幸運了！趙處長拿命換的你的命，是要你好好活下去！你要知道，你現在不僅是活你自己的命，還是活他的命！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比以前活得更好，才對得起他為你所做的一切，你明白么！！」

「至於我，」我望着滿眼是淚一臉怔愣的小娟，她臉上的生氣正一點點回還，可我的心，卻在接踵而至的變故和漸至清晰的絕望中愈來愈冷，愈來愈冷，終於凍成了硬邦邦的一坨，

「你不用擔心，我不會離開你的，小娟，我會照顧你和媽一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