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你我的天涯是時光（一）
李玥兒
我站在C市第一醫院909病房的門口，隔着門上的玻璃，能清楚地看到不遠處的病床上，一具瘦削枯敗的身體，長發垂臉下是一雙早已失了色澤的眼睛，陷在空洞的眼窩裏，仿若掉落黑洞的星子，再發不出任何微光。儘管有被褥遮蓋，下半身的空蕩仍是顯而易見，就像一隻折了翅膀的蝶，跌落泥濘，再怎麼拚命撲騰，也躲不過委身芳塵的命運。她的旁邊，坐着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雙手架著床沿，撐著頭，眉眼低垂，隱約可見臉上濃密的胡茬，不再是那個氣宇軒昂一絲不苟的陳然，此刻他的神色疲憊，舉手投足間儘是風霜滄桑，乾裂的嘴唇早已失了血色，顯得憔悴與羸弱。他瘦了，幾天不見，他好似換了個人，再不見以往的氣定神閑，只餘下乾涸的沒有生氣的軀殼機械地遊走搖擺。
我的淚嘩地涌了出來，潺潺如河在我臉上恣意流淌。我捂著嘴，胸口劇烈起伏，喑啞的嗚咽在我喉嚨間翻動，彷彿周身的血液都在悲鳴。再不忍直視，我轉過頭奔跑而去。
醫院外天氣晴好，震后連綿的陰雨讓整個城市都籠上了一片灰敗，久違的太陽終於在今天露出了它的真容。夏日的烈陽並不溫和，照在身上如炭火炙烤，臉上有未乾的淚漬，在陽光下泛著清泠的光，映照出我僵硬的肢體。我望着身旁魚貫出入的人流，閃著燈的救護車，奔忙的白大褂，焦急悲傷的人影綽綽，彷彿瞬間組成一圈圈光影攢動的畫面，在我四周交替輪放，漸至加快，越來越快，嘩的一聲，將我裹挾其中直衝雲宵，我來到半空中，俯瞰下面芸芸眾生，都好似成了一個玩笑。
我在醫院旁的咖啡館坐下，要了一杯沒有加糖的咖啡，唇角已嘗不到苦澀。大街上人來人往，陽光斜斜地照在我身上，咖啡館里冷氣十足，我並不感到炎熱，只默默盯着臂上的皮膚漸漸變得緋紅，撫去有細密的火辣辣的疼。老舊的唱機反覆播放着沙啞的歌聲，「……天外有天有無常，山外有山有他鄉，為所欲為是輕狂，防不勝防是悲傷……」
天外有天有無常，防不勝防是悲傷，防不勝防是悲傷……我默念著這樣的字句，望着不遠處腥紅的十字標記，在陽光下張著血盆大口彷彿要吞噬掉眼前的一切，掏出手機給陳然發了條消息，我終於再也抑制不住地放聲大哭……
良久過後，我漸漸止住哭聲，望向視野里由遠及近的人兒，他的衣角在空氣中飄動，帶起一陣細碎的風。過馬路的時候穿越人潮而來，周圍的一切彷彿都隱成了背景，讓我想起他在綉河岸邊奔跑的模樣，那時的他是那樣意氣風發，而今看去，卻是滿目的倉惶……
他終於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抬起頭望向他，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我的眼有一瞬的眩暈，刺眼的光針扎得我生疼，微眯了眼，模糊中只見一道頎長的身影居高臨下，他沒有說話，就那樣靜靜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如此哀傷，無聲無息彷彿海潮襲來，包圍我，淹沒我……我緩緩起身，迎上他的目光，突然不知道該以何樣的姿態去面對這樣的時刻，只覺無力的現實如傾天洪荒瞬間將我們擊倒在地，踏上一隻腳，凌厲，殘忍，讓我想起千年之前在懸崖邊的他和我。
我輕輕撫上陳然的臉龐，眼裏的淚已如潰堤潮汐，卻是無聲無息墜落。我看見陳然的鼻翼聳動，他的眼裏有萬千氣象，映出我的樣子，那是我與他的渺小宇宙，真實卻杳遠，藏在現實世界的某個角落，自憐自艾，自開自敗，慢慢凋落。
下一秒，我跌進一個清冷的帶着熟悉的煙草味的懷抱，他的吻驟然間覆上我的唇，乾澀的紋理粗糙而凜冽，裹挾着他的氣息瞬間將我吞沒。我閉上雙眼，任由他緊緊地擁抱我，彷彿用盡一生的力氣，直直將我揉進他的身體。他的吻炙熱而冰冷，像水與火的兩極，充滿壓抑的深情與絕望的哀痛，我第一次感受到那麼無助的陳然，像一隻漂泊在大海里的孤帆，舉目四望，波濤蒼茫，天地一色中再尋不著一點生息。
咖啡館里竟有稀稀拉拉的掌聲，有人還吹起了口哨。真是讓人覺得諷刺而無奈，身旁的眾人定以為目睹了一場久別重逢破鏡重圓，殊不知這世間的無常早已將所有的美好撕得粉碎，只有當事人才明白經歷了怎樣的生離死別。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緩慢得如同一生的時光，他終究還是放開了我，扶上我的肩，他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似要把彼此的一生看穿，他張口，聲音喑啞得如同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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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的風箱，「玥兒，我……」
我擋住他的口，眼淚似已風乾，只輕輕點下頭，示意他坐下，「不用說了陳然」唇角微微一動，我極力壓抑住內心的悵然，「我都知道了。」
他苦澀地一笑，招來服務員要了一杯鐵觀音，澄碧的水裏有蒼翠的茶葉上下悠然，像極了遠去的時光里那些日復一日的清晨，我為他沏上的一盞盞新茶，他在初升的朝陽中細品著杯里的芬芳與我的情意，在每一個唇齒留香的間隙綻放出最滿足的笑容，而今都恍若這水面的浮泡般與我們漸行漸遠了……
我的心驀地一慟，喉嚨一緊，差點哭出聲來。忙低頭喝一口咖啡，卻聽得他的聲音在對面響起，「玥兒，對不起，沒有在第一時間告訴你所有的事情。」頓一頓，他輕嘆口氣，「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你開口，所以只有選擇逃避。是我懦弱了，讓你失望，對不起。」
我嘴角動了動，搖搖頭，抬眼望向他，「陳然，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我明白，這樣的事情，換作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我不怪你，」我看着他的眼睛再次重複道，「我不怪你，真的」
陳然低下頭自失地一笑，他的眼睛望向窗外，彷彿陷入了遙遠的回憶，「我們找到小娟的時候她的腿已經被倒下的柱子壓斷，在一個非常狹窄的空間里，東倒西歪的樓板搖搖欲墜，她的血染濕了裙子，凝在了一起，揭都揭不下來。那幾日災區連續的大雨，她的傷口已經潰爛，再不進行處理就會有生命危險。」他回頭呷一口茶，那樣驚險的場面在他的言語間卻如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醫生給她做截肢手術的時候我就在她的旁邊，我當時卻想起了你，我想，小娟就此失去了雙腿，成了殘疾，接下去的日子，我該怎麼辦，你又該怎麼辦。我們的未來，會成什麼樣子……可笑吧？」陳然苦笑着搖搖頭，「小娟在我的身旁經歷著生死，我卻還在考慮這樣的問題……」
「可能你還不知道」陳然抹一把臉，並不看我，「我與小娟離婚，除了你的原因外，還有，小娟，她也有了自己的愛人。而她的愛人，在這場地震中遇難，就死在她的身旁……最後關頭，他為小娟擋下了那根本會砸到小娟的柱子，用自己的命換了小娟的命……」陳然的聲音有些微顫抖，他悉悉簌簌掏出一支煙點上，猛吸了一口，「玥兒，你知道我當時看到他的屍體時是什麼感受嗎？我就覺得，人的生命，怎麼可以脆弱到這樣的程度，一個活生生的人，說沒就沒了；小娟那個愛人，我認識，挺好一男的，我本以為和小娟離婚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他，哪會想到最終會是這樣一個局面。而事實也證明，他確實很愛小娟，愛到可以為她去死！」陳然吐出一圈煙霧，繼續道，「可另一方面，我居然有些恨他，他死了，他一了百了，留下小娟一個人在世上孤苦伶仃，還讓人永遠記住他放不下他，卻把一堆無解的難題留給我，小娟為他甚至想過自殺……」陳然的眉眼急速閃動，能看出他內心的激動，呷一口茶，彷彿想咽下胸中憤懣，「他想守護他的愛人，可我也想守護我的愛人啊，他這樣猝然撒手人寰，有沒有想過，改變了多少人的一生？！」陳然的眼睛紅了，夾着煙的手指微微顫抖，狠狠吸了兩口便將煙頭掐滅。
陳然的話讓我深深震驚了，我萬萬沒想到，這場地震的殘酷不僅僅是奪去了小娟姐的雙腿，還帶走了她的愛人，而她的愛人竟是因為救她而死，這是何等的殘忍，這樣的打擊，叫人情何以堪！
我的眼淚再一次流了下來，彷彿從一開始就未曾停過。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時的心情，只覺渾身如靈魂抽離般沒有一點力氣。如果說之前我還抱着一絲僥倖存着一點希望，期盼陳然真如郭總所言在我與小娟姐之間找到一個平衡的話，此刻亦全部灰飛煙滅了。失去父親，失去雙腿，失去愛人，這樣的小娟姐，我還能拿什麼去和她討價還價，還能用什麼去為自己勉力爭取，還能對陳然提出什麼要求，我做不到，我做不出……
郭總說得對，生死面前，愛情是如此渺小，我沒有陳然，照樣可以活得很好；可現時的小娟姐，如果再失去陳然，她會變成什麼樣子，誰也無法想像，她都與死神擦肩而過兩次了不是么。愛情，再真再純再美好的愛情，終究抵不過，紅塵茫茫，大千無常……
我緩緩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打濕我的一切，杯里的咖啡早已冷寂，冷凝的苦澀從嘴裏流到心裏，將我的血液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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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冰。沉默，無盡的沉默包圍了我們，我和陳然，枯坐無言，像兩尊雕像，木然立於人世風霜中，任由現實的飛刀將彼此傷得體無完膚……
就這樣吧，還能有什麼選擇，還能有什麼？路，只有一條，答案，只有一個，這一刻終究是要到來。我知道陳然說不出口，我知道他是那樣負重前行的人，那就讓我來吧，這樣的剪不斷理還亂，就讓我親手了結一切吧。
「陳然，我們分手吧。」
終於說了出來，似乎也沒有想像的難，我望向對面的陳然，只見他猛地抬起頭，有巨大的難以置信和深沉的痛苦洶湧將他淹沒，我看見他的眉眼糾結，他的嘴角抽動，他的手在顫抖，可他沒有說話，他沒有一躍而起拒絕我，也沒有暴跳如雷指責我的決絕，他只是那樣木然地望着我，或許在時光的推移和接二連三的變故里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可能，只是真到了這個時刻，他需要時間去適應去接受去面對而已……
想到這裏，我再次看向他的眼睛，沉聲道，「陳然，我們分手吧」
陳然卻似突然醒轉，猛地抓住我的手，「玥兒，不要！我不要和你分手！你讓我想想，好不好？讓我想想，肯定能找到一個辦法的，相信我，我最擅長的就是解決問題，我一定能找到一個兼顧你和小娟的辦法的，好不好，相信我……」他的聲音近乎哀求，這樣的陳然竟讓我有些陌生，他從來都是淡定堅毅的人啊，何曾有過這般失措無助的時候？
我擦乾眼淚，輕輕地從他手裏收回自己的手，我看見他的眼角一動，不由得心下一慟，「陳然，這麼多天過去了，你找到辦法了嗎？」他似乎愣住了，茫然地望着我，我苦笑一聲，「郭總說得對，這就是一個二選一的問題，根本沒有什麼折衷或是兼顧的辦法，更何況，」頓一頓，我的手不自覺攥緊衣角，「就算你找到兼顧的辦法，我也不願意接受。小娟姐現在這個樣子，我已經失去了平等的資格再待在你的身邊。陳然，讓我與一個殘疾的人去分享她的丈夫，我做不到，我跨不過自己心裏的那道坎，那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太過無恥和卑劣，到時不只是世人的眼光，我連自己都無法面對，這樣的我們，你覺得即使在一起又真地會像以前那樣快樂和幸福么？不會的，不會的，陳然，我知道你明白，你了解我懂我，可我也了解你，你不是那樣灑脫的人……既然如此，長痛不如短痛吧，陳然，小娟姐比我更需要你，她現在這樣，你們接下去要面臨的困難還會有很多，你會比以前更辛苦，一切都要靠你，陳然，你要打起精神，扛下去，好好照顧小娟姐，好好照顧自己，陳然，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不，玥兒，不要說對不起，不要跟我說」陳然緩緩起身，走到我面前，將我的頭靠在他的身上，輕輕摩挲着我的頭髮，「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沒能兌現對你的承諾，是我辜負了你，是我……」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他的聲音滄桑得如浸透了一生的眼淚，「玥兒，事已至此，你的話，我無言以對，你說的那些，我理解，我尊重，但我說不出分手，即便知道於事無補，對你，我也說不出這兩個字。在我心裏，你是我唯一的妻子，無論時空怎樣變幻，我都不會改變，玥兒，不論未來如何，我只求一件事，」陳然扶起我，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不要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不要一聲不吭地走掉，讓我能夠找得到你，讓我可以聽到你的聲音，哪怕就像朋友一樣，讓我可以看看你，看到你就好，好嗎？答應我，答應我……」
我還能說什麼，這樣心意堅定卻低聲下氣哀求着我的陳然，對我說出這樣的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只覺得整顆心都似被掏空一般，沒有一點力氣，他讓我不要從他的生活中消失，讓他能夠找得到我，可是，如果，如果我一直存在於他的生活里，我怕自己就，真的離不開他了……
而這樣離不開他的我，這樣離不開有小娟姐的他的我，又怎麼可以，又如何能夠承受……
怎麼可以這樣，愛着，卻不得不互不關聯，沒有出路……
「答應我，答應我，……」我的耳邊回蕩着他痛苦的哀告，在我的沉默中一聲比一聲惶然和絕望，再受不了這般泣血椎心的痛，我推開他的懷抱，飛奔離去，淚如雨下間只余他一人在身後茫然而立，彷彿失去了全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