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上下左右(中)

第九十章 上下左右(中)

楊錚回屋去換衣服,呂成亮就在院子裏等著。楊大力夫婦這會不在家中,他便不願去正屋裏坐。在院中踱了幾步,見廚房屋檐下放着一個長方形的物事,走近一看,裏面有炭火燒過的痕迹,並隱隱散發着油脂氣味,不禁眼前一亮。

待楊錚換好衣服出來,呂成亮說道:「這個炭盆倒是別緻得很,可是用來烤肉的?」

楊錚笑道:「正是,子明相公可帶去試一試。」

呂成亮對他的伴當道:「快將此物取了。」

那伴當便將烤爐提了起來。楊錚又去取了罐番椒末子,交給那伴當。這時月盈也回來了,楊錚向她交待了幾句,與呂成亮一同出了門。

從楊家坪出來,沿黃瓜河北行,倘若抬頭,便可見到北天之上有一星若隱若現。此時日方西斜,雖值冬季,天空仍極明亮,那顆星的光芒之盛由此可見。呂成亮所言星象之變,既是指此。

最近這幾天,村中也有不少人在議論這顆突兀出現在北天之上的星星。此際只要是晴時,夜空便極為透亮,便是冬日亦是繁星漫天,遠非後世可比。夜裏看着星辰,聊些閑話,也是閑時的一種消遣。

只不過農人對星宿所知甚少,絕大多數星連名字都叫不上,純屬看熱鬧閑扯淡。天上的星本就難以盡數,多一顆還是少一顆,也根本無從知曉。但這顆星實在太亮了,初發端時雖尚不顯,至昨夜卻已變得大如燈盞,赤黃色光芒四射,天上再無一星可與之相比,縱是紫微、啟明二星也要遜色許多,夜空中唯太陰之光可勝之。

時人對天象頗為敬畏,對這等景象從未聽聞,也不知是吉是凶,自不免說什麼的都有。

走到路上,呂成亮便說道:「此星出於閣道之側,居王良之上,光芒直衝帝星,若按舊例,怕是要應在天子失德了。」

楊錚不禁笑道:「今上沖齡踐作,至今還不足五月,又有何德可失?」

呂成亮道:「說得是啊,這可是奇怪得很。」

楊錚道:「子明相公何時開始研習天文了?」

呂成亮笑道:「我哪裏懂那個,只是在一些書上看到一鱗半爪,臆測而已,當不得什麼。小友對此有何高見?」

楊錚道:「我才剛讀了幾本書,又有什麼高見。不過所謂夜星如燈,想必是誰在那顆星上加了些猛火油,是以燒得特別劇烈。待油燒盡,異象自然就沒有了。」

呂成亮道:「你這想法倒是新奇,可是卻說得通。此星出在奎宿,為四木之一,由木生火,那可是很尋常了。」

楊錚笑道:「這可是操之相公的看家本領,想不到你也學了一手。」

呂成亮笑道:「旁門左道,慚愧慚愧。」

二人說着話,不多時到了呂家崖。進了呂成亮的院子,就見當中已擺了張圓桌,桌旁坐了四人。除了趙澍坪、胡忻之外,還有兩名二十多歲的書生。

呂成亮先為楊錚做了引見。那二人也是州學生員。一人姓馬名世傑,表字成績。另一人姓李名宗書,表字崇儒。看來在州學的這段時間,他們的朋友圈也拓展了一下,能邀至家中宴飲,關係應是處得很不錯的。

其實這二人楊錚在祝同知審案那天都曾見過。當時他朝呂成亮丟石子,誰知大失準頭打中了馬世傑,也不知人家是否還記得這事,不過對他這個小書生必是沒什麼印象。

相見完畢,眾人便隨落座。桌上已經擺了十來樣菜肴,看樣式應是從外面酒樓里提來的。呂成亮讓人將點着的炭火移到從楊錚家裏取來的烤爐中,放到院子下風處去整治烤肉。又將溫熱的酒給眾人倒上。

楊錚推說不飲,呂成亮道:「這一壺是單為你備下的,只是加了糖的醪糟,又在火上滾過了,並無酒力。」楊錚便舉杯與眾秀才共飲,喝下之後,確是覺得沒什麼酒精度數,甜甜的很是好喝。

喝了幾杯酒,眾人便打開了話頭,所談仍是星象之變。沒辦法,異象就懸在天上,當真是萬眾矚目,實在很難讓人不去關注。秀才們觀點不盡相同,但基本上不離警示、凶吉、災祥之類。

國初太祖嚴禁民間私習天文曆法,至孝宗時此禁方弛。經隆慶一朝,民間風氣已頗為開放,說起這類事情也就少了許多忌諱。只不過絕大多數人都不具備天文知識,因而說辭很無稽,常免不了要與神仙鬼怪扯上關係。

儒生們自然不去附會鬼神之說,即使心有此念,也不會宣之於口。言談間所依據的,乃是天人感應之說。雖然聽起來較之村夫愚婦要高大上一些,其實本質上並無多大差別,仍屬牽強臆想,完全不着邊際。

楊錚聽了一會,便知這五位秀才對天文學所知極少。要和他們說明白超新星的概念,基本上是不用指望的,至少這不是短時間內能辦到的。而且以他現在的年齡、學歷,講出來的話肯定也不能服眾,甚至讓他們多思考一下都未必辦得到。因而即便產生爭論,也不會有多大意義,索性就閉口不言了。

呂家僕人將烤好的肉端了上來。楊錚吃了一口,覺得烤得實在太老了,作料放得也不得法,便過去指點了一番。待到第二次烤出來,味道就好了許多,秀才們吃了交口稱讚。看來燒烤這種人類學會的第一種烹飪方式,不管經過多少年都會很受歡迎。

趙澍坪道:「小友以番椒調製烤肉,當真是獨具慧心。」

楊錚道:「不過是隨意試了一下,算不得什麼,還要多虧承澤兄弄來了那許多番椒。」

呂成亮道:「二位就不要相互吹捧了。」

趙澍坪大笑兩聲,端起酒杯來,說道:「來來來,大家共飲一杯!」

眾人便端了杯子一齊喝了。呂成亮讓家人再去多烤些肉來,又道:「今日定教諸位大快朵頤!」

趙澍坪道:「子明今日備了多少肉,可管夠么?我可是今早就沒吃多少東西啊!」

呂成亮道:「上好羊肉十多斤,要是不夠,還有許多大肉。」

楊錚忙道:「這烤肉實不宜吃得太多,恐傷腸胃。大肉也不好烤來吃,味道會差很多。」

大肉便是豬肉。烤肉加熱時間短,肉里若有絛蟲,是很難殺死的,如果吃進肚子裏,那可是個大麻煩。

楊錚對這方面非常在意,雖然他家的豬肉都是經胡喜子之手宰殺的,不存在病豬的問題,但難保會有生蟲的肉。所以他做烤肉,只烤過羊肉、牛肉、雞肉。羊身上長絛蟲的概率非常低,因而適合烤或涮這些吃法。牛身上雖然會長絛蟲,但基本上不會寄生於人體。

呂成亮聽楊錚這麼一說,便道:「那咱們只烤羊肉就是了。」

馬世傑道:「十多斤肉已吃不完了。」

胡忻笑道:「承澤兄每每眼飢腹飽,可食袋也不甚寬大。」

趙澍坪笑了笑,對楊錚道:「小友用那些番椒,新近又整治出了哪些吃法?不妨與我們說說。」

楊錚道:「是弄出了幾樣菜。」將小茴香炒肉、水煮肉片等幾道菜的做法與他們說了。又道:「若是這幾樣菜諸位能吃得慣,還有一種吃法,等天再冷一些,請大家也品嘗一下。」

趙澍坪追問道:「那又是什麼吃法?」

楊錚道:「還需要做些改進,且容我先賣個關子。」

李宗書道:「小友對吃這般有研究,想來味道定然不凡,到時一定要叫上我啊!」馬世傑道:「還有我!」

楊錚微笑道:「一定,一定。」

國人對吃向來頗為執著。孔夫子便有名言:「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雖然那番話是針對祭祀一事,有其特殊性,並受特定環境所限,但卻不妨礙儒生們將其奉為圭臬。因而君子雖應遠庖廚,可會吃卻代表着有品味。相對於普通百姓的但求溫飽,這也是一件頗能彰顯身份的事。

聊了會飲食,話題再次回到星象上。馬世傑道:「還有幾日便是大雪節氣,可至今未見半點要下雪的樣子。這星變該不會是應在此兆上吧?」

趙澍坪道:「若當真如此,確是堪憂。沒有瑞雪,豐年又如何可期呢?」

其餘幾人都點了點頭。時人將天文和氣象混為一談,秀才們將星變與不下雪強行聯繫起來,實在不足為怪。他們雖不親手務地,可對農事並非全然不知,在這方面與膏腴之地的富家子弟有很大不同。

楊錚道:「短期內倒還不妨。今年天冷得早,可入冬后降溫並不快,近幾日的天氣和小雪之前相差彷彿。不過再這麼下去,明年可就要歉收了。」

今年入秋後便比往年要乾燥一些,他對此也不無擔憂。如果一直不下雪,秋種之後以「楊古井」澆灌帶來的增益恐怕就全無用處了,就算和未澆灌的地相比好一些,也根本不值得稱道。一旦麥子歉收,對秦州百姓的影響將會非常大。

他隱約記得這個時代好像有比較嚴重的氣候災害,而且持續時間很長。今年偏旱,又冷得早,該不會就是從這會開始了吧?若當真大旱,「楊古井」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如果能將番薯、土豆這類東西引種過來,方能濟得些事情。

呂成亮道:「你不說我還沒留意,自小雪之後,確是一直未曾加過衣物。」

其餘幾人都點了點頭。胡忻道:「還是小友心細。」

楊錚道:「我只是一直呆在家中,每日聽父母談及農事,稍留意了一些罷了。」

他對氣溫變化所作結論的依據,當然不是身上加沒加過衣物,而是記錄了院子裏每日結冰的時辰與時長。不過這也只能算是相對靠譜一點,等條件允許了,還是要做一個溫度計出來。哪怕比較粗略,也總比沒有的強。酒精或水銀溫度計就不用想了,除非先解決玻璃的問題。利用銅、鐵這兩種金屬熱膨脹系數的不同,制一個雙金屬溫度計來還是可以辦到的。

馬世傑道:「小友對這星象之變有何見解?」

楊錚道:「小子才疏學淺,哪有什麼見解。」

呂成亮道:「你那猛火油之說,我覺得倒挺有意思的。」隨即將兩人來時路上所談與眾人說了,又道:「諸位試想,數里之外的一支點燃的蠟燭,便是夜裏都未必看得到。可若是燃起一堆大火,縱然白晝也是可見的。故而我覺得小友此說,也能算是一解。」

馬世傑、胡忻幾人都緩緩點頭。

趙澍坪深思了片刻,問道:「可那猛火油,又是誰加進去的呢?」

眾人面面相覷,隨即又都看向楊錚。楊錚便說道:「或許是一種我們尚不能理解的力量導致的吧。」

秀才們不禁沉默了。每當人們仰望星空,總能感覺到自身的渺小,不免就會對其產生敬畏。不管是將其當成神明,還是真正開始了解宇宙,在這一點上都不例外。

過了半會,李宗書道:「說不準就是那奎木狼呢,點起盞星燈,在等那百花羞公主。」

呂成亮道:「崇儒兄說的可是《西遊記》裏的故事?」

李宗書笑道:「正是。」

呂成亮道:「這個我倒聽過一些。」

趙澍坪道:「我沒聽過,崇儒兄快快講來。」

於是李宗書就講起了奎木狼與百花羞公主思凡下界的故事。楊錚聽了一會,發現和他所知的那段故事主線基本一致,細節上卻有許多不同,也不知是出自《西遊記平話》,還是後世流傳最廣的《西遊釋厄傳》,總之秀才們歪起樓來也很有一套。

待李宗書把一段故事講完,秀才們又是好多酒下肚了。這一下酒助談興,話題更是發散得沒了邊,談了會詩詞歌賦,又相互辯難起來。

楊錚聽他們引經據典,也只能明白個大概,畢竟比起那五位,他在這方面的學識還是太少了。這還只是教育落後地區秀才們的酒後閑論,倘若是文教興盛之地的文會,怕是要聽得雲里霧裏不知所云了。

由此可見,就算是要當文抄公,盜些詩詞來揚名,那也得先把該讀的書讀上一遍。不然用不了三五句話就會露出馬腳,到時候只有被打臉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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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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