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的人6

偷窺的人6

天空晴朗,草地上以及覆蓋着峽谷對面山崖的,朝這邊傾斜過來似的闊葉林,反射著餘暉般淺淡的陽光。從河面刮來的風很涼。山坡中央,有一個用拳頭粗細的原木新搭起來的,像跳馬台似的架子。吾良和古義人走過去,兩人面向下坡方向,坐到最高一層上面,腳踩在下面的橫樑上。"吾良,咱們回去吧。"古義人說。"幹嗎?多有意思啊。""對這種事好奇沒意思。""古義人說的是哪種事啊?""那你為什麼要留下來呢?""因為皮特會冒着危險回來的。他並沒有什麼可圖的。""那也是因為聽說你回來了呀。""那我就更不能在皮特回來的時候,不在這裏了。""為了誰呢?""為了皮特,也為了我的自尊心。我不喜歡放在寫有我的名字的信封里的是空白的簽。""那麼就要犧牲你自己?""我不會做我不願做的事。""也許你會受到手槍的威脅呢。"儘管古義人感到自己這麼說非常幼稚,卻找不到別的話。"即使受到手槍的威脅,我也不幹不想乾的事……""有必要迫使自己陷入不得不做出選擇的地步嗎?三輪貨車會把咱們送回松山去的。""也許你能被放行。這裏是你父親的弟子的根據地……我想過那座弔橋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古義人朝右邊的弔橋望去。那裏有一群大黃手下的年輕人。在吾良和古義人爭執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現在已經看不清楚聚集在那裏的年輕人的表情了。使古義人感覺不安的是那些年輕人好像當地人喝醉了那樣誇張地晃動着身體。在昨晚的宴會上,古義人沒看見一個年輕人喝酒。也許是對過於拘謹的逆反,也許是昨天晚上不拘禮數后的餘波,恐怕在和大黃鬧對立之後,年輕人從今天傍晚之前就開始用啤酒瓶輪流喝起老酒來了吧……大黃不是也在獨自喝老酒嗎。難道說雙方都背負着必須承擔的心理重負嗎?如果這些傢伙全都喝醉了的話,想到這兒,恐懼襲上了古義人的心頭。在山坡下面的最左邊,有一片剛長出紅茶色新芽的灌木叢。隱約可以看見有五六個人在那裏乾著什麼活計。他們先把裝得滿滿的一個又大又深的桶里的東西往峽谷下邊的河裏倒,有的人抱起放不進桶里的大塊兒東西扔下去。突然,從灌木叢里竄出兩條黑狗,沖着扔完東西后,用青草擦凈水桶的年輕人吠個不停,狗被趕走後,那些年輕人沿着山路朝山谷走下來。後來發現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提着重新裝滿了的水桶朝山坡走來。有兩個大個子年輕人,肩上扛着像一塊布似的四個角支支稜稜的東西走過來,好半天才走近,只見他們頭上身上臉上肩膀上胸前都骯髒不堪的。顯然他們都喝醉了。他們走得很慢。走過吾良他們坐着的木架旁邊時,古義人看見水桶里裝的是大黃所說小牛的肉和內臟,那兩個人扛着的是小牛的皮,體積相當大。提着水桶和扛着牛皮的年輕人,都一言不發地怪笑着,猶如放大了的到大路上來看祭祀活動的"在"的孩子們的臉。弄不清他們的用意。不一會兒,一個好像很有威信的年輕人,輕鬆地拎起最深的一個水桶,既不向吾良也不向古義人嚷道:"真不賴呀,美男子就是佔便宜。"沉默了一會兒,吾良平靜地反問:"你說什麼?"聽上去既像真心地詢問,又像包含了對那些年輕人的輕視……"告訴你吧……俺們干這些體力勞動,弄得渾身血乎乎的,也不能去浴池裏洗澡。必須在下面冰涼的河水裏洗!就挨着吃髒東西的狗!"可你們呢,泡進溫暖的溫泉里洗得舒舒服服的,然後又是吃又是喝的。連屁股都洗得乾乾淨淨的話,就該'萬的弗','三克油'了吧?"包括說話的人在內,那些年輕人挑釁似的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像孩子似的嘿嘿笑了起來。古義人從這些無理取鬧中感受到了當地人的卑鄙。他因氣憤和緊張而顫抖,而吾良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因此,古義人只得自己反駁了他們一句:"你們要是覺得相配的話,跟狗一塊兒洗澡多好啊。幹嗎站在這兒看別人眼饞呢?你們提着,扛着沉重的東西,站在這兒不嫌累嗎?"年輕人哈哈大笑起來。古義人感到這是因為自己一激動,使用了和他們相同的方言而讓他們覺得可笑,這使古義人更生氣了。他為吾良會把自己和這些卑鄙的傢伙看成一類人而感到羞恥。扛着牛皮的兩個年輕人一邊笑一邊互相示意了一下。走過吾良身邊時他們停下腳步,頂了一句:"的確很累,這是因為……俺們干這種臟活用的枱子……被你們乾淨的屁股佔領了!"說完,非常迅速地將扛着的牛皮展開,往古義人和吾良的頭上蓋了下來。二人控制着失去了平衡的身體,被罩在充滿血腥味的熱乎乎的黑暗中,胳膊和腿都沉重得動彈不了……隔着厚厚的牆壁,二人聽見周圍傳來了鬨笑的聲浪……恐怖的夜晚!凝固了的血蒙在了臉上,背後只有可怕的灌木!終於被從牛皮里解放出來后,古義人記得不太清晰的情景,在吾良的劇本里得到了描述。古義人:從橋上過去吧。/吾良:這麼臟哪行啊。要走也得洗完澡以後啊。/在黑暗中圍着他們倆笑個不停的年輕人。/吾良:(不理睬年輕人)我可要洗個澡。襯衫和褲子都髒了,也得洗一洗。不然怎麼穿哪。/那些年輕人一邊笑一邊探頭聽他們在說什麼。/古義人:(越來越焦躁)那我自己回去。(說着踉踉蹌蹌地快步朝坡下走去。目送走遠的古義人。吾良的視線穿越草原,擴展到整個天空。從深谷湧起薄霧。/不理睬年輕人的糾纏,古義人走過了弔橋。草原那邊是黑乎乎的濃密的灌木叢。不久,在畫面遠處的高地上,三輪貨車隱約遠去。音樂起。長江光的《悲傷No2》(2分10秒)可直接用來配樂。前面也說過了,吾良的劇本都是他實際經歷的事件。記錄影片的嚴密手法在他最初的成功之作"Funeral"里得到了充分展示。如果這裏的劇本被實際拍出來的話,那就等於吾良開始了也結束了他一生的電影事業。現在,以成為古義人的人生習慣的小說家的方法描述一下出了吾良視線之外的古義人的行為,即吾良沒有畫出來的內容。古義人走過弔橋上了縣公路,站在三輪貨車旁的年輕人,似乎早已猜到只有他一個人來似的,毫不猶豫地跨上駕駛座,發動了車。古義人爬上空空的後車廂,抓着車廂的擋板站着。吾良要拍的電影,如果用高清晰度望遠鏡頭的話,就能拍到站在顛簸的車廂里,雙手緊緊抓着擋板的可憐的少年。少年的身影不時閃過樹葉稀少的地方……三輪貨車行駛了二十分鐘後來到隧道旁的三岔路口時,古義人看見了從對面坡道上開過來的汽車車燈。三輪貨車停在木材堆積場,讓對面的車過去。對面開過來的是皮特駕駛的卡迪拉克。古義人暴露在刺眼的前照燈下,就像在接受身體檢查。卡迪拉克在停靠路邊的三輪旁停了下來。皮特從車裏探出頭,天色漸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大概他在用目光搜尋着司機兩旁和古義人身後吧。然後皮特用日語問道:"你在這兒幹什麼呢?吾良呢?"古義人好像模仿美國人的動作似的高舉起右胳臂指了指來的方向,自己也為此而難為情。皮特明白了,立刻開走了。三輪又上了公路,大風吹得古義人眼睛疼痛,還流出了眼淚。對於吾良的擔心是一方面,因受到皮特的漠視而氣惱也是流淚的原因之一。在隧道前的三叉路旁,古義人讓車停下來。他跳下車箱,站在剛收穫過的菜地邊上,對司機說道:"就停在這兒吧。"這年輕人悶聲不語,古義人朝着斜坡狀的田地走去,回頭一看,司機繞到車廂後面,坐在了尾架上。古義人自己在坐在田埂上,眺望着黑洞洞的峽谷。崇山峻岭上還有些許青藍色,天空呈黃褐色。不大工夫天全黑了,剛才的亮色簡直讓人懷疑那不過是幻影。……兩個小時后,吾良從隱約能看見周圍樹木的黑暗的公路那邊大步流星地走了上來。古義人從高坡上飛跑下來,黑暗中,模模糊糊看見吾良朝這邊看了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徑直向停在隧道入口光照下的三輪貨車走去。"去哪兒?"古義人問。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患自閉症的幼稚的人,自己聽着都氣得慌。"當然只有回定心了。"吾良說的是寺院所在地區的名字。"皮特不會追來嗎?"吾良搖了搖頭,只有耳廓閃著銀色的光--這使古義人難以忘懷。三輪貨車到達寺院圍牆外時,已是深夜了。吾良朝佛堂里喊了一聲,把千樫叫起來。吾良和古義人在佛堂後院脫光衣服,擦洗了身體。千樫把兩條浴巾和兩套內衣放在佛堂的外廊上。古義人和吾良換上內衣進佛堂時,千樫把頭縮進被子裏,睡在平時自己睡覺的佛壇旁的床鋪上。由於疲勞和寒冷而渾身顫抖的兩個少年,鑽進了並排鋪在地上的鋪蓋里,互相沒說一句話。在三輪車上的兩個小時里他們也一直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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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新作:被偷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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