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節

我叫庄槍。這是一個好名字。從我識字伊始,這個名字上所散發出來的火藥味常讓我聯想起一個面目黝黑、神態剛毅的男子。他不緊不慢地往一柄發燙的鋼槍里填充著彈藥。他嘴角含着諷笑,風從他耳邊呼呼吹過,漫山遍野揮舞膏藥旗的士兵在他面前像群發了瘋的螞蟻驚惶失措四處逃散。幾個孱弱的聲音尖聲狂叫——八格牙鹿來了,我們應該怎麼辦?很抱歉,我篡改了一句台詞。按經典敘述,八格牙鹿來了后,接下那句話應該是我們死了死了的。可這種陳述事實的語句其震撼力似乎並沒有一句疑問句來得猛烈,或許陳述句里更飽含絕望,但疑問句里所蘊含的東西卻更接近人性的真實,更易令一顆少年浮躁的心怦然躍動。殺戳一群已陷入絕望中的螞蟻並不能帶來太多快感,殺戳一群在疑問中還未選擇好是逃跑抑或抵抗的螞蟻會讓人飄上雲端,享受到上帝俯瞰芸芸人世間時不可一世的滋味。我眼含熱淚,鼻涕淌下,攥緊拳頭,右拳置於左拳后,翹起拇指與食指,雙手平抬至胸前,歪頭、眯眼、臉上肌肉一聳一跳,嘴裏念念有詞:叭叭叭——叭。敵人來了,迎接他的有鋼槍。一切反動派、一切紙老虎都是自取滅亡,他們手中的槍是打不死我們的。我們的鋼槍才叫槍!這是一個簡單常識。它通過電影、報刊、語文課本、小人書、街頭巷尾一溜串高音喇叭、以及大人小孩兒嘴裏的繪聲繪色等等途徑得到確認,得到傳播、得到信仰。任何道理一旦上升到信仰這個層次便也沒有道理可講,它們通常威力無比,能輕而易舉地掀起千萬丈狂瀾巨浪。在這個時候,縱然你是上帝,那也得低頭,也得悶聲不響把人在江湖身不由已這幾個辭彙抄上五百遍。一個人因為某種理由在老虎屁股上捅了一刀,老虎絕對不會因為他的辯解而變得慈眉善目。咆哮中的老虎會因為憤怒的加速度躍上半空,哪怕下面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它亦在所不惜。老虎屁股摸不得,正因為它摸不得,大家愈發有興趣上前去摸一把了。我們的耳邊也就不可避免傳來各種各樣的槍聲,也是噼哩啪啦地響,像有人揮動一把大鐵鍬在炒豆子,也像有人將一掛鞭炮扔進一個洋皮鐵桶,還像有人內急時從臀部滾出的一連串臭屁。可惜「像」畢竟只是聲音「像」,在空氣中慢慢瀰漫開來的味道卻是一點兒也不「像」。說到這裏,我不得不先回到我的少年時代。我對槍聲的原始認識來自於幾部黑白電影。那時的電影有着驚人的魅力,它理直氣壯拎起一干少年的脖子,向裏面灌沙土、石子、泥漿。磚就是這樣做成的。每一個少年大同小異,走路的姿勢差不多,說話的腔調差不多,就連打架的動作也差不多。很多個夜裏,或許風輕、或許雲淡、或許月明,或許露寒,我們聽到院子裏某戶「有錢」人家那台十四英寸黑白電視里傳來的隆隆槍聲時,無一例外,嘴角燎起水泡,肚內火焰燃燒。我們像敵後英勇的游擊隊,躥牆上屋,排成行,牽着手、赤着腳,搖晃着單薄缺乏營養的身軀,一個一個,悄沒聲息趴伏在滿是冰涼月色的屋脊上。屋脊是有限的,孩子們是無限的。小一點兒的孩子在屋脊下急得咬牙切齒又不敢大叫拚命打手勢嘴裏噓噓有聲,而爬上屋脊孩子們的心神早已飛到那間人頭攢動的屋子裏,臉部表情隨着屏幕上的人影扭來扭去,着實興奮,只不過這興奮多半顯得猙獰可怖。幾個人在上,幾個人在下,上上下下,爭吵、鬥毆在所難免。屋裏的大人被驚動了,黑著臉,走出來,抄起竹竿,呼呼有聲,像敲打屋樑上的麻雀,用力敲擊著離我們頭顱不遠的地方。我們只好乖乖爬下,一邊誠惶誠恐聽着大人們的敦敦訓誡,一邊豎起耳朵傾聽電視里發出的任何一次聲響,並為此心滿意足。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物質的極度匱乏讓我們輕易地感受到幸福。遙遠的槍聲也讓我們痴迷一切能捕捉到它一絲氣息之處。離我幼時生活的大院約五十米,有個小軍營,裏面有百十號人,每一個扛着槍的士兵都成了我們崇拜的偶像。有時,他們會在黎明時分排起方隊吼著號子出去拉練。雄壯嘹亮整齊劃一的號子讓所有的孩子們心甘情願從暖和的被子裏蹦出來,顧不得穿鞋,急吼吼追出去。一輪噴薄的旭日躍上地平線,整個天穹眨眼間就已沸騰,灼熱的風吹得人熱淚盈眶。我們喜笑顏開、歡呼雀躍,跟在士兵後面,耀武揚威,彷彿來到一個到處開滿鮮花的盛大節日,彷彿自己就是這個節日的主人。偶爾,士兵們會全副武裝跳上一輛輛大卡車,他們要去刑場執刑。這種真槍實彈的誘惑簡直讓孩子們發了狂。我也在其中。我們追隨着卡車瘋狂地跑,跑得頭髮豎起,跑得面無人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不管我們有多麼努力,總也趕不上那個開槍的時刻。槍聲響了,有人死了。大人們在一條石灰撒出來的直線面前湧來涌去,露出各種奇怪的表情,開心喜悅歡愉希冀麻木憤怒蒙昧卑劣傲慢野蠻憐憫友善悲哀憂鬱懺悔煩惱惶恐孤獨快樂猶豫愚蠢癲狂……這些表情像一張張京劇臉譜在天地間,也在一層層時空裏游移不定。但令人失望的是,當大人們退去,我們這些孩子所能看到的也就剩下一塊塊骯髒的血跡。請原諒我這種語無倫次的敘述,雖然我現在認為再動聽的槍聲也比不上過年時一聲清脆的鞭炮響,但我不能否認過去。我也承認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此類話語多是一些居高臨下的道德審判;我還承認一切道德審判都應屬於上帝的職責而人的僭越是渴望扮演上帝的角色,其心多半可誅;但我明白,所有的過去,所有過去的一點兒一滴慢慢構建着我,才有了現在這樣一個我。「我」是由過去無數個「我」有機疊加而成。這是生命的模型,我應該認識到這點。何況,就算是現在,我的腦海里仍然在不斷重播那個不緊不慢往槍膛里填充子彈男人的形象。那個男人是我爸爸。不管我是否願意,我一生下來就得管他叫爸爸。這是我的義務,也是他的權利。是這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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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庄槍的做秀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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