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死

第129章 死

楊雙趴在草叢裏,手裏拽著一根鐵絲網,睜大眼睛,看到車上下來了一個趙先覺。

這人他絕不會認錯,欣長的身材,走路雷厲風行的樣子。

三個特務跟着趙先覺,魚貫地進了院子,徑直地朝屋裏推門而去。

趙先覺出現在北弄,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而且還在這麼晚的時候,那就更加地不可告人。

楊雙穿過了鐵絲網費了一些力氣,他避開了在屋外抽煙的眼線,順着院牆籬笆摸到了屋后的牆根邊,然後坐在那,把自己偽裝成了一截挖出來的樹樁子,靜靜地聽。

屋裏有兩個人的對話。

楊雙聽清楚的時候,他們似乎在討論意見事情,而且聲音很大,像吵架一樣。

趙先覺說:「交給我……」

另一個聲音說:「不可能!」

趙先覺的語氣有些咬牙切齒:「你會後悔的。」

那聲音笑了笑,「後悔的事我從不做。」

感覺皮鞭子帶着風聲抽在了人的身體上,那個聲音的話音未落,便悶哼一聲,他哈哈大笑:「再用點力!沒吃飯嗎?你不是練家子嗎?怎麼跟個女人一樣!」

楊雙忍不住想探頭,但是一個煙頭從身邊的窗戶里飛了出來,落在了不遠處,趙先覺站在窗戶邊,背對着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事情比較急,你如果不給我這份密電碼,後果很嚴重。」

那聲音冷笑着:「還有什麼比你趙先覺死裏逃生更嚴重的後果?當年一槍打你腦袋上都沒把你打死,你也真是屬臭蟲的,命大!」

趙先覺回頭,看着被捆在十字架上的一個奄奄一息的人。他走了過去,摘下了頭上戴着的一頂禮帽,然後掀開額前的頭髮,露著一個痊癒的傷口,說:「你這一槍,掀掉了我的一塊頭骨。我僥倖沒死,得感謝你的手下留情。」

「你就是個瘋子!」那人抬起頭,說。

趙先覺湊了上去,一字一頓道:「不瘋,不成魔。我成了江城的惡鬼,軍統必殺的目標。我每天都活在槍林彈雨中,但我早就知道,其實我已經死了。對於一個死人來說,什麼我都可以不要,我甚至可以開槍殺死每一個擋在我路上的人,無論他姓國,還是姓日,亦或者姓共。我把他們掛在城牆上,對着落日,看着日出。我從最初的不忍,到後來的上癮,我早習慣了把他們當成棋子。可你不同,你是我的老朋友,我本來應該除掉你的,但是密電碼,你必須給我!否則,上海軍統的覆滅,你要負!全!責!」

那個聲音沉默了。

楊雙的心裏卻翻起了驚天大浪。

趙先覺這是在做什麼?被他用鞭子抽的那個人,又是誰?

趙先覺問他要的密電碼,又是什麼?軍統的?他為什麼要軍統的密電碼?

這不廢話嘛?

搞情報的,問敵人要密電碼絕對是正確的流程。

那和上海有什麼關係?這是江城,隔着上海還有一千多公里的水路要走,上海軍統和江城能扯上什麼關係?

還有,趙先覺說,沒有密電碼,上海軍統就要覆滅?上海軍統覆滅,關趙先覺什麼事?就算有事,那對於趙先覺來說,應該是好事啊!那他為什麼還如此地歇斯底里?

楊雙受了傷的左手顫抖著,他覺得他的智商有點不太夠用了。

難道繞了這麼一大圈,趙先覺才是自己人?

可能嗎?

他手段毒辣,手底下殺掉的軍統人員沒有上百,也有八十,他親手搗毀的交通站、軍統組織,一個手都數不過來,他抓捕的軍統人員,幾乎每一個能活着出來。他費盡了心思,殺了那麼多軍統人員,到頭來,你跟我說他是卧底?

說出去,怕是連戴老闆都不會相信吧!

時間好像凝固住了,楊雙兩眼一抹黑。

然後,他聽見了趙先覺提到了自己。

「楊雙你還記得吧!」趙先覺像是自問自答:「你把一個本不相干的人拉進這亂局當中,意義何在?我們的問題,從來都不是日軍的化武。而是內部出現了動蕩!北平站覆滅,天津站覆滅,武漢站覆滅,下一個,就是上海站。如果你還不信任我,你就等著去幫上海的同袍收屍吧。」

那聲音有些遲疑,「我憑什麼信你!」

趙先覺怒了,「就憑內線能活到現在,你就必須信我!」

狂風暴雨之後,又是一陣短暫的寧靜。

楊雙悄悄地摸到了窗邊,然後抬起頭來。

他以為他能看到屋裏的景象,但是,他卻看到了一雙眼睛。

趙先覺就站在窗口,一動不動地,看着窗外的楊雙。

楊雙嚇了一跳,當即轉身想跑,趙先覺卻隔着窗戶,緩緩道:「來都來了,跑什麼!?」

楊雙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看見他的退路已經被人端著槍堵死了。兩個便衣一左一右,把槍口頂在了楊雙的腰眼上,「別聲張,進屋!」

楊雙閉上了眼睛,乖乖就範。

他不是不想反抗,逃跑只是本能反應。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更像知道趙先覺在唱什麼大戲!

屋裏還有人,其中一個,楊雙見過,就是在彭家魚檔後面洗衣服的女人,王安柔保護許家二老的時候,調來的人手。她也是楊雙對趙先覺起疑的關鍵節點,但是此刻,她的再一次出現,讓楊雙的思維更加混亂。

屋裏的人,除了趙先覺和那個女人之外,剩下的,就全都不認識了。

也不是趙先覺平常帶着的那幾個。

楊雙猜測,他們應該是麻雀的人。大名鼎鼎,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這會兒看到了真人,楊雙反而有些局促了。

他指著被綁在十字架上的人,他也正在看着自己,楊雙不認識,但他認識楊雙,他在笑。

楊雙問趙先覺:「這是誰?」

趙先覺看了那人一眼,「影子!在上個月的行動中受傷,被俘。」

果然不出所料,影子確實出事了。

「你為什麼抓他?」楊雙接着問。趙先覺吐了一口煙圈,雙手一攤,看似有些無奈道:「我是七十六號站長,他是軍統高級情報人員,我抓他,有錯?」

楊雙沒有表態,趙先覺卻道:「我需要軍統密電碼,可他不信我,要不,你試試!?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曾經還對你委以重任,我覺得你說點什麼,他能信。」

「我?」楊雙看着趙先覺,你是不是腦袋搭鐵了?我幫你要軍統的密電碼?交給你和日本人?

趙先覺看着楊雙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走過來,勾著楊雙的肩膀,再一起走到了影子的面前。然後掰著楊雙的臉,讓他和影子對視,影子身上敷著藥包,看上去應該是受了槍傷,他的衣服已經破破爛爛的,嘴角還淌著血,趙先覺並沒有善待他,而是在他身上用了刑。烙鐵、鞭子,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也有。

楊雙看着影子的眼睛,那雙眼睛就和當初在趙先覺手底下救出來的趙正明一樣,沒有生氣,充滿絕望。

趙先覺說:「我本來打算讓他善終的。可是他不配合。」

「謝謝你原本的好意!」影子低下了頭,他可能抬頭的時候,已經很用力了,此時只剩下了喘氣的力氣。

楊雙看向了趙先覺:「你為什麼要做這些?」

趙先覺的眼神里很無辜的樣子:「因為不共戴天啊!他讓人在我腦袋上打了一槍。」

「因為什麼?」

影子苦笑:「因為他是叛徒。」

趙先覺鬆開了楊雙的肩膀,兩根手指捏住了影子的下巴,把他的頭抬了起來:「看着我,你再說一遍,我是叛徒嗎?」

影子「呸」了他一口,「你自己沒有鏡子嗎?」

趙先覺擦了一把被吐髒了的臉,然後抬手一巴掌就扇在了影子的臉上。

他圍着那十字架轉圈,一邊轉圈,一邊像是在講故事。

「所以我要謝謝你啊。我本來前途無量,就是因為你和某些人的關係,最後這口黑鍋讓我來背。你知道不知道,本來應該是誰在江城的?是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是誰?是你!可特么你睜開眼睛好好地看一看,現在被人釘在恥辱柱上的,是誰?是特么我!趙先覺!我每天一醒來,頭就痛,那是你給我留下的,讓我每一天都記得,老子是特么因為你才淪落到今天的。可是我就沒想到,你們把我送給了日本人以後,到頭來卻沒人再肯相信我一次!?你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出門,撿一塊石頭,打天嗎?」

影子很虛弱,但是還是開了口:「都是你咎由自取的,你殺了太多自己人,和你聯繫,你也不回應,八年了,老闆早就不信你了。」

趙先覺嘆了一口氣,仰頭望天,他拉過楊雙,對楊雙說,「你是不是蠢貨?」

楊雙心說怎麼說着說着就扯上我來了?

這幾段對話,楊雙聽得很清楚,也很明白。趙先覺的意思是,他原本就是軍統人員,是被軍統派出去的姦細卧底。他和影子是穿一條褲子的。但是這其中可能會有一些讓人猜不透的細節,趙先覺和他們失去了聯繫,重慶不信任趙先覺,更記恨於他殺了太多自己人,認為趙先覺變節了。影子的話和他朝趙先覺臉上吐口水的動作表情,證明了這個事實。

但是他不明白趙先覺為什麼會說自己是蠢貨。

楊雙點頭,「在你們面前,我好像的確就是蠢貨。」

趙先覺道:「那你知道內線是誰嗎?」

楊雙搖頭。

趙先覺哈哈大笑,指著自己:「我知道!」

影子一激靈,抬起了頭。

趙先覺看着他,嘴型比劃了幾下,影子的眼神頓時就不對了,那是一種震驚和不敢相信的表情。楊雙沒看到,因為他站在趙先覺的側面,他不知道趙先覺說的是誰。

趙先覺冷哼一聲,「楊雙,你不是卧底,所以你不知道,很正常,不能說明你就是蠢貨。如果按影子說的,重慶真的不信任我了,那我怎麼會知道影子是誰?拿你的腳趾頭好好地想一想。」

楊雙左右看了一眼,「你隱藏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今天會自報家門?不怕暴露嗎?」

「暴露?我怕啊!」趙先覺說:「我就是怕暴露,我殺光了每一個接近我的人。無一例外,從不放過。你可以說我心狠手辣,但是他們不死,我就得死。我死了,內線誰來保護?你嗎?」

他指著影子。

影子看着他。

趙先覺又指著楊雙:「還是你啊?」

楊雙搖頭,保護個鎚子,內線是誰他都不知道。

趙先覺苦笑一聲:「我已經沒辦法了,上海站如果完了,整個華東就完了。我冒了什麼風險,來提醒你們,你們心裏根本不知道。我早說過了,章九璇在賣你,楊雙,你再跟着往裏跳,你也就完了,你會成為幫凶,永遠的罪人。」

日本人的計劃。

準確的來說,是章九璇的提議。

上海特高課破獲了軍統的密電碼,他們正帶着這套密電碼趕到江城,把它交到章九璇的手裏。利用上海軍統站徹查偽鈔的事情,章九璇安排楊雙打入上海軍統站,利用他作為眼睛,摸清楚上海站的所有秘密。

章九璇幾乎掌握了江城所有的軍統情報,就差一份密電碼。她會利用這份密電碼向上海軍統證明楊雙的身份,而楊雙一旦去了上海和上海軍統站的人員接觸,那便會因為級別很高的偽鈔情報暴露上海站的高層。日本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舉便能擊潰他們在上海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無疑是一顆重磅炸彈,會炸得楊雙粉身碎骨。

所以,攜帶偽鈔墊板到江城來的日本情報人員,其真實的目的,實際上是送密電碼來的。

這份情報,是趙先覺的麻雀打探出來的,他們用了整整半年的時間。

趙先覺的本事,真的能通天。

但是,他卻不知道這份密電碼。

因為這份密電碼,是半個月前剛剛更換過的。

連影子也不知道。

但是影子知道,上海軍統站內部的通訊密電碼。

對於這個說法,影子並沒有否認,趙先覺要的,就是上海站的通訊碼。

他要聯絡上海站,告訴他們這個消息。

聽趙先覺說完,楊雙和影子對視了一眼。

影子的眼神里分明充滿了懷疑,而楊雙的眼神里卻有幾分相信。

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他剛剛才經歷過不被人相信的遭遇,為此,他還挨了兩槍。

楊雙對趙先覺說:「如果章九璇知道了,她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剷除你。」

趙先覺聳了聳肩:「該來的總會來。」

楊雙轉頭,看着影子,「山本櫻死了。」

影子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但楊雙能從他黯淡無光的眼睛裏看到一絲惋惜,他說:「趙先覺已經跟我說了。」

楊雙道:「臨死前,她說她想去東山。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影子抿了抿嘴唇,「她最愛的人,國軍的一個上校團長,死在了那,被日軍的炮彈炸成了碎片。」

楊雙點點頭,這是真影子。

他從脖子上扯下了山本櫻的那截指骨,「對不起,我沒能把她帶到那去。」

「你留着吧!」影子說,「你會比我先去那的。」

「為什麼?」

「因為我打算把上海的交通密電碼告訴趙先覺……」影子搖了搖頭,「而且,他一定會殺了我。」

楊雙扭過頭,趙先覺手裏拿着一把槍,那支M1911。

他說:「影子必須死,因為我告訴章九璇,影子已經死了。」

「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死?」

趙先覺看着楊雙:「因為你還太年輕,有時候死了,比活着貢獻更大。」

楊雙不理解,這是什麼狗屁邏輯。

趙先覺用槍蹭著頭皮,「好吧,其實我是想報私仇,他打了我一槍,我還給他。」

影子笑了,他呶了呶嘴,「你過來!」

趙先覺走了過去,影子對着他的耳朵說了幾句話,隨即,趙先覺退開,然後在楊雙的眼前,上來了一個女人,用一把鋒利的匕首,劃開了影子的喉嚨……

趙先覺背着身,收起了槍,「對不起,我食言了,因為槍聲會太大……」

影子一聲都沒哼,看着自己的鮮血,噴濺在地上,身上,和楊雙那張驚詫的臉上。

楊雙追着趙先覺,不斷地追問:「為什麼一定要用刀?為什麼不給他一個痛快?」

趙先覺一聲沒吭,上了汽車,「過幾天,七十六號會在虔河的某個河灣邊,發現影子的屍體。你什麼都不要管,江城交給我。」

汽車的引擎啟動了,楊雙罵道:「你特么就是一個惡魔!」

趙先覺關上了窗帘,閉着眼睛,「別管他,開車!」

司機油門一踩,那汽車屁股冒煙,順着來路搖搖晃晃地又開了回去。

那夜的風很大,吹在楊雙的臉上,像有一萬把剪刀,剝着他的皮,刮著他的骨。他看着剩下的那些人,把影子的屍體搬離了破敗的木屋,就連死,影子都是死在十字架上,牢牢地捆着。

趙先覺說,沒人是影子的對手。如果不捆着他,他會逃跑。在不能開槍的情況下,抓不住他。

他太硬了,無處下嘴。趙先覺抓住了影子,不得不置他於死地。因為章九璇無孔不入,影子如果活着,趙先覺就得死。

遲早有一天。

楊雙蹲在地上,哭得稀里嘩啦。

不是為了影子,他才沒那麼多心思去管這些人的亂七八糟。

他是在為山本櫻傷心。

因為山本櫻如果現在還活着的話,那也許他楊雙也早就該死了。為什麼這個世界,簡單的生存邏輯卻變得如此地複雜,為什麼要死一個,活一個。為什麼這群人,就那麼愛去死?

影子死的時候,甚至都在微笑。

這群人,他們就不能一起活嗎?

一把大火,熊熊地燃燒了起來。在初冬的季節里,濃煙滾滾,直衝天際。那火苗竄向天空,帶着血腥味和見不得人的秘密,打算泯滅在黑暗的夜色中。

楊雙拖着身心俱疲的身體,回到了燕子居。

七十六號的人如臨大敵一般,甚至驚動了憲兵隊。松島浩聽說楊雙不見了,帶着人滿城亂找,聽說楊雙回了燕子居,又馬不停蹄了趕了回來。一進門,卻見楊雙坐在小二層的客廳里,穿着和服,正在喝酒。

松島浩大氣都沒喘勻,「我們還以為你被人綁架了!」

楊雙道:「去了一趟北弄。」

松島浩連忙轉頭看了一眼門外,「小點聲,章小姐盯着呢。」

楊雙抬起頭,「松島君,你到底是誰?北弄有什麼,你應該知道吧,你提醒我去北弄,想幹什麼?」

松島浩抿著嘴,「暫時不能告訴你,但我對你沒有惡意。」

「你和趙先覺一夥的?」

「趙先覺?」松島浩搖頭,「不,你誤會了,我和他不是一條線的。現在別說這些,你沒事就好,記得明天早上六點,你還有任務。別做出格的事,小心引火上身。」

楊雙抬頭,「呲」一聲喝完了杯中的酒,「曉得了,不早了,我先去睡了。」

然後丟下了松島浩,楊雙扶著樓梯,一搖三晃地上了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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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血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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