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裁件青衿

第四章 裁件青衿

第二天,郭松一如往常,去城內的書院旁聽。說是旁聽,其實就是蹲在圍牆外,聽裏頭老師講課。倒不是這老師教的多好,這水平連他的尾氣都聞不到。他實在是沒有其他消遣時間的辦法。

漢末戲劇、評書等娛樂活動還未興盛,極少數的社交活動也屬於富貴之家。平頭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勉強餬口而已,自然沒時間去享樂,藝人也不會以他們作為客戶。

想起小時候,一大早起床,翻山越嶺去學校上課,下午放學,翻山越嶺回到家已經是傍晚,吃完晚飯,寫完作業,一天就過去了。

現在自己這狀態,其實相當於一個完成了教育,卻沒有走進社會,還沒有互聯網的人。無所事事,自然是唯一的狀態,百無聊賴也就是很正常的。

「好小子,可算抓住你了!」郭松正在想昨夜的事情,一下子沒留意,被學堂的僕役抓住,郭松本就瘦弱,哪裏能掙脫,僕役不由分說就把他帶到了教書先生面前,「夫子,他在外面偷聽!」

教書先生姓趙,名山,年近六十,皮膚枯槁,頭髮鬍鬚都開始白了。示意僕役放開郭松,淡然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在外面偷聽?」

郭松道:「我叫郭松,住在城郭的賤民,不能讀書,只能來偷聽。」

眾學生聞言立刻開始罵人,「下賤東西,滾出去!」

「都住口!」老先生的語調中氣十足,喝止眾人。摸著鬍鬚問郭松,「你說說,你偷聽到了什麼?」

郭松道:「沒聽到什麼,不過幾句論語而已。」

「放肆!」眾學生見他態度如此輕蔑,又要來教訓他。

郭松指著義憤填膺的學生們,取笑道:「你看,不如不聽。」

「都坐下!」老夫子站起來,拿起戒尺把學生們一頓抽,讓他們老實坐下。溫聲問郭松,「說說,你聽到的是哪幾句論語?」

郭松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推己及人;仁者愛人而已。」

「倒是聽了幾句精髓。」老先生面露微笑,興趣盎然道:「你可懂這些話的意思?」

郭松微笑道:「恕也,仁也。」

老先生聞言大喜,撫掌大笑,道:「既如此,你以後不必偷聽了,來我學堂讀書,學費免了。」

「夫子不可!」一個學生站起來反對,「一個賤民,怎能與士人為伍?我等深以為恥!」

「對!不能讓賤民讀書!」

「夫子,把他趕出去!」

老夫子靜靜的看着他們的表演,等到他們都安靜了下來,才非常嚴肅的拍打着戒尺,厲聲道:「你們麻木不仁,為師也深以為恥!所謂有教無類,今日起,郭松便是我的學生,你們的確不該和他同室讀書。郭松,你坐後堂聽課。」

所謂的後堂,就是夫子座位背後的區域,用竹簾與教學區域分割開來,通常用於存放書籍、文具等物,也會放置一些樂器。一代經學大師馬融,另闢蹊徑,在後堂設置歌女、舞姬表演,讓學生分神,無法集中注意力。一代大儒盧植在求學時,數年間目不斜視,讓馬融非常讚歎。

「多謝夫子。」郭松不會拒絕這樣的機會,雖然自己出身不好,可凡事都要一步步來。進學堂讀書,就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家裏,養父母正在忙碌,養父編籃子,養母揀藥材。此時陽光明媚,養母想起昨夜的事情,實在好奇,便問了一句,「兒子是從哪撿回來的?你該不是偷了人家孩子吧?」

養父性格憨厚,拍著胸脯保證,「我親眼見他父母被稅吏殺了,哪能有假?」

養母奇怪道:「那他親生父母是富貴人家,還是尋常百姓?」

「窮農夫。」養父道:「你看當初抱回來的時候,兒子都餓的皮包骨了,富貴人家哪會這樣?他屁股上那些蘚,到現在都還在呢。」

「那就好。」養母微微放心了,既然親生父母已經不在了,就不怕纏上麻煩。他們夫婦倆都沒有生育能力,她是墮胎把身體搞垮了,男人是活計不行。撿了個孩子回來,鄰居也沒少說閑話。但這年頭撿孩子、買孩子、過繼孩子的比比皆是,也不完全以血緣為主導,誰養大,認誰做父,那就是誰家的子孫,這是宗法。

養父嘆息道:「我兒子真是聰明,都能聽懂城裏先生教書了。」

養母是負責了全部「啟蒙教育」的,對於郭松的智力自然深有體會,輕笑道:「我看啊,那些酸秀才還不如我兒子聰明呢。」

養父道:「可惜了。我們是賤民,讀了書也不頂用。」

養母嬌嗔道:「那總歸是懂些情趣,日後夫妻和睦。」

提到夫妻情趣,養父面露羞澀,「嘿嘿。」

養父沒讀過書,大字不識幾個,從事的也是粗人的職業。養母可完全不同,曾經是花魁,那可是「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玩情趣,逗男人,那是拿手好戲。

只是嫁給養父之後,生活平淡,男人本真,自然也用不着這些手段。畢竟,家庭幸福和睦才是關鍵,其他的,都是點綴品。

養母道:「兒子以後會有大作為的。我們可不要因為窮就虧待了他。」

養父道:「你放心。我拼了這條老命,也會讓你們娘倆活好。」

養母嗔怪道:「你跟誰拚命呢。你沒命了,我咋活?」

「不是有兒子么?他本事比我大多了。」

「說什麼蠢話,兒子是兒子,男人是男人,你這木頭!」

養父直笑,「嘿嘿。」

郭松放學回家,趙夫子還補貼了他一斗米,可見對他非常喜歡。告知養父母自己被學堂收下的消息,養父高興的取出臘肉,就著夫子送的白米,一家人「奢侈」了一餐。

第二天,夫子給了郭松一些錢,吩咐他去裁縫店做衣服,「你現在是讀書人,要穿青衿,束髮。以後不要像鄉野小人一樣了。」

「是。」郭松接過錢,獨自去城裏的裁縫店做衣服。古代做衣服還是挺簡單的,量好尺寸,半天時間就能完成。

換上新衣服,梳好新髮型,一下子顏值飆升。裁縫媳婦忍不住誇讚道:「真是個好娃子。」

一輛馬車停在裁縫店門口,一個穿着綾羅的貴婦人在丫鬟的攙扶下下車,看她走路的姿勢,似乎腿腳不便。她生的極為美麗,膚白如雪,五官精緻,只是眉眼出有一塊極為刺眼的淤青,顯然是受了傷。

裁縫趕緊出門迎接,「甄夫人,有失遠迎。」

女人溫柔的示意他不必多禮,緩聲問:「我前兩日吩咐你做的衣服好了嗎?」

「好了。」裁縫把甄夫人迎進屋內,讓自己媳婦把做好的衣服拿出來。

甄夫人站在門口處,看着神采飛揚的郭松,問道:「這位小哥是你們的兒子?」

「哎呦。」裁縫媳婦笑道:「咱們哪能有這麼標緻的兒子,他是學堂趙夫子的學生,今天來定做青衿的。」

甄夫人微笑着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郭松接腔道:「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咦?」甄夫人當然是沒聽過曹操的《短歌行》的,此時的曹操才十五歲而已。甄夫人不由得細細品味起這首詩來,問道:「可有下文?」

郭松拿出自己教書時吟詩的本事,「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不喜歡曹操,可卻非常喜歡這首詩,曾多次向學生們朗誦過。今天再次吟誦,頗有久違的感覺,恍惚間自己又回到了那間鄉村的教室,人生無常,不由得悲從中來。

「少年老成。」甄夫人見他淚眼婆娑、情難自禁,遞給他一塊手帕,道:「你還年幼,還有大好時光。」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郭松接過手帕,擦去淚水,慚愧道:「讓姑娘見笑了。」

裁縫媳婦在一旁提醒道:「這位是城裏甄大人的正妻,應該叫……」

「無妨。」甄夫人微笑看着郭松,憐愛道:「我兒子若還在,也該這麼大了。」

郭松疊好手帕,抱歉道:「我失態了。多謝姑娘的手帕。」

「你留着吧。」甄夫人並未收回手帕,讓丫鬟端着衣服回車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哪家的孩子?」

「我叫郭松,家父是城郭的獵戶,沒有姓名。」

甄夫人由不得皺眉,低聲道:「賤民出身。」

郭松倒是看得開,「對。」

「那你的名字誰取的?」

「我自己取的,以城郭為姓,以蒼松為名。」

甄夫人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

郭松卻道:「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我姓張,家在城內甄府。」言畢,甄夫人便隨丫鬟上了車。

「唉,可憐。」裁縫夫人一聲長嘆,可憐道:「好端端的一個姑娘,被折磨成這樣。枉她還給男人做衣裳。看來生在富貴人家,也未必好。」

「你別亂嚼舌根。」裁縫趕緊止住自己的老婆,自古禍從口出,他們這種小老百姓可惹不起這些權貴。

「我怎麼亂嚼舌根了?他打媳婦是事實,我可沒胡說。難不成他媳婦身上的傷是野男人打的?」

「哎呀!」裁縫趕緊拉着她往裏走,勸道:「知道又怎樣,這是人家的家務事。」

裁縫媳婦理直氣壯道:「別人的家務事,可不就是拿來嚼舌根么?」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

郭松搖搖頭,把手帕收好,離開了裁縫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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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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