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黃離

王澄隨即轉頭，只見正如馮恩所說——院內已經佈滿了交錯的灰線，不斷蠕動的它們眼看就要湧入屋中。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黃離】！」

他手上燃起火焰，從旁邊桌上的箭袋中抽出兩支弩箭向前擲出；箭簇接觸地面時立刻熔成一圈圍繞他和馮恩的細密網絡，全方位攔住結附地面的黑線，但他的神色尚未放鬆下來。

「現在還有沒有聽見聲音？」

聽見這話，馮恩點頭，只見王澄把上好箭的輕弩交予自己；注意到箭矢尖端燃燒着的金黃火焰，他深吸一口氣，端穩輕弩、閉上雙眼——

燃燒火焰的弩箭呼嘯而出、穿透石牆。

只聽一聲悶哼，黑線同時一顫、盡皆消失。

「可以，狗崽！」王澄開懷而笑，「看來你馬上就要……等著，你要去哪！」

此刻罔顧他勸阻的馮恩已經風一般衝出院門，只見眼前空曠的小巷裏果然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之前在覆雪山林里追緝七玉的瘦削男子。

「可惡，可惡……等等，竟然是你小子？！」瘦削男難以置信地盯着馮恩，「是你射了那隻箭？不可能，那支箭上有靈！」

「你身後那些黑線，我可都看得清清楚楚。」

馮恩說着，發現眼前的瘦削男有些不太對勁——他的神色異常焦躁，就像是抽了幾十年煙卻被強制戒斷了十幾天的癮君子那般；相應地，他的語氣也充滿了詭異：

「你和讓我丟盡臉面，我一定要你十倍奉還……哈！還來那塊石頭，還有你的命！」

說到這他狂笑起來，又有無數根黑線順着地面射向馮恩；但，又一次地，燃燒着火焰的金屬絲將它們盡數攔下。

「你跑什麼？」

聽見王澄的責問，馮恩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冷靜下來：

「我想抓住他。」

「抓住我？就憑你這小子……別做夢了！」

說到這那瘦削男從懷裏掏出一塊拇指大小的黑色方石放進嘴裏嚼碎咽了下去；只見他的面容突然扭曲、涕泗橫流，涎水從嘴角滴落。

「呼，呼……好了，我清醒了！」

他向前趴倒在地，癲狂的笑聲中一股股黑氣自其七竅流出，同時響起囈語般的話音：

「抓住……他們……【裕蠱見吝】！」

一聲令下，瀰漫的黑氣中當即流出條條黑線捻作矛狀飛射而來。馮恩立刻愣住，隨即被王澄一把搶過輕弩向前射出弩箭：

箭頭在前方爆開，連同地上升起的金屬絲一同在兩人周圍織出一道燃燒火焰的鐵籠。熊熊火焰在籠上連成密不透風的球面，完完全全地擋下了射來的黑色長矛。

但王澄的神色反而越發凝重——雖然擋住了黑矛，但鐵籠上的火焰、他的意靈【黃離】的火勢正不斷減小。而籠外不僅有黑矛接連射來，更是已經被濃密的黑霧層層圍住。

「那個年輕竟然給手下用了玄晶……麻煩啊。」

王澄皺緊眉頭，取下身上的箭袋：

「馮恩，馮恩！」

「啊？」馮恩看着眼前的輕弩和箭袋，「你這是要？」

「仔細聽好。」王澄打斷他的話音，「外面都是黑霧，我馬上開個通道讓你逃出去。回鋪子，在我房間床頭櫃第三個抽屜里拿一個小包袱，拿到就儘快離開這座城。」

「……去哪兒？」

「黔州，築城。包袱里一張紙上寫了地址，裏面也有盤纏。你到了那個地方報我名字，會有人照顧你。然後那塊玉記得出城之後找個沒人的地方丟了，一定不要帶身上，記住！」

說到這王澄用力抓住馮恩雙肩：

「不要多想！我一個人在這裏還有辦法，你要是也困在這那我們兩個都活不了！」

「……好。」

馮恩點頭、轉身，看見鐵籠上火焰爆燃，分離的鐵絲慢慢向兩邊張開。

「跑！」

王澄一聲令下，馮恩低下頭拔腿便沖：光線重回視野，他知道自己逃了出來。

但他還是在跑了近百步后停下、轉身看向黑霧。雖然知道它有多麼致命，他心裏卻一點恐懼都沒有。畢竟，不論十六年前還是現在，王澄救他的時候都沒有一點恐懼——

而他現在，就要用自己的力量救出王澄。

「這件事的起因是我……救下七玉也罷，從門裏追出來也罷，都是我自己選的。」

馮恩站定，深吸一口氣、舉起輕弩：

「你教過我，『男子漢，一人做事一人當。』」

他閉上眼。

心跳聲砰咚、砰咚地傳來，來自黑霧當中，更來自緊張的自己；不過，他很快就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黑霧裏貼近地面位置的低沉心跳。

那屬於瘦削男的心跳在馮恩耳中越發清晰，他手中的輕弩也慢慢停止移動——

擊發。

弩箭衝破黑霧，劃過空氣的聲音被馮恩清清楚楚聽在耳里；再過半秒，它就能準確命中趴在地上那瘦削男子的肩頭……

但箭簇破空之聲突然一滯，馮恩驚詫地看着那支箭從黑霧裏飛出來、還有一條黑矛緊隨其後如游蛇般逼近，他當即感覺雙腿灌了鉛般動彈不得；滲出汗的手掌差點就沒拿穩輕弩。

「不……不能害怕。」

馮恩努力讓自己不閉上眼睛，此刻黑矛已緩緩游到了離他不足一寸的地方，左右擺動的矛尖忽然固定向一個角度：

「它對準了我的心臟！」

屏息的馮恩立刻發現了這個事實，然而此刻已經沒有給他逃跑的餘地——

但就在下一秒，黑矛停住、矛頭再度開始晃動，而後便縮回了黑霧當中。

這時的馮恩已經緊張得近乎窒息，心臟都快從嗓子眼裏跳了出來；然而他旋即意識到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臟竟完全沒有聲音！

「所以——莫非那黑矛是用『聲音』來尋找目標的？但怎麼會……」

驚詫間只見眼前黑霧當中閃起陣陣亮光、霧裏隨即生出新的黑矛射向亮處。

「糟了。」

聽見王澄本該有力的心跳突然停了一拍，馮恩立刻抬手拉弦準備搭箭，卻發現箭袋裏面只剩一支弩箭了。

一次機會，必須救下王澄。

「呼……」

馮恩深呼吸，把箭搭在弦上；端起輕弩、半跪下來瞄向黑霧。

「這一箭不能被攔截，也就是說，不能有『聲音』。」

想到這，他忽然看見一隻手的虛影拂過箭簇，旋即消失。

愣了剎那，馮恩笑起來，手指扣上扳機：

噠！

又一支弩箭破空而出、無聲無息地劃破空氣，融入黑霧之後根本就感覺不到其存在。

但，半秒以後，黑矛全都停住。

霧中隨即有亮光閃爍——下一秒，它已被火焰衝破。

「呼，你果然還是沒走啊。」

衝出黑霧的王澄長舒一口氣，看向跑近的馮恩，「你射了一箭？」

「是兩箭。」

看着黑霧散去，馮恩走到他身旁站定，卻見王澄面色一變、突然將他撲倒在地；兩條纖細的黑矛緊接着劃過上方，隨即迂迴射向伏地的兩人。

「【黃離】！」

王澄瞬間起身，燃起火焰的雙手抓住了那兩支黑矛。

遠處，那瘦削男子儘管肩頭中箭卻直直站立；仍有黑霧不斷從他七竅中流出，量不足以擴散如先前那般籠罩四周，卻足以伴隨灰線慢慢凝成黑矛：

很快，第三支黑矛也射了過來。

但，它卻被另一隻手抓住，死死定在半空。

那隻手通體灰白，手背與指節上均附有墨綠色的盔甲。

其所屬的身體也是灰白顏色，上身竹甲排布、腰間垂下數百小鍾綴成一圈裙甲；身體上方的頭顱長著一張稜角分明的臉龐，沒有口鼻，僅有一雙墨綠色的圓眼。

「馮恩？」王澄驚訝地看着眼前的人形身影，「這——」

此刻又一根黑矛射來，只見馮恩迅速撲向一旁撿起之前第一發射出的弩箭，搭箭上弦、旋即擊發：

箭出無聲，閃電般穿透空氣正中瘦削男子的眼球、直貫腦髓。

隨着瘦削男心跳停止，黑矛也消失了。

「呼……」

長舒一口氣，馮恩放下輕弩，轉身走向坐在地上的王澄。

「怎麼樣，剛才那個就是我的意靈。」

「可以的，人形意靈很稀有，不愧是我家狗崽。」

王澄笑了，馮恩也笑了，走上前去向他伸出手：

「地上冷，我先扶你起來。」

然而王澄擺了擺手，「不用管我，先給你的意靈取個名字。」

「那……就叫它【希聲】吧。先賢雲『大音，希聲』。正好它也能消去聲音，與之相合。」

「不錯，很好的名字。」王澄笑着點頭，「御靈者喚靈必須要想意靈的名字，所以一定要把這個名字記住，就像記住你自己的名字一樣。」

「嗯。」

「還要記住，意靈不是外物、就是你自己；這兩件事是作為御靈者必須謹記的基礎。」

「好……等等，你受傷了？」

雖然語氣沒有波動，但馮恩早就發現了王澄握拳的雙手遲遲沒有鬆開；而王澄卻笑了起來：

「被你發現咯。那個矛里有黑霧，已經溶到我血里，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啊。」

見他攤開手，兩道狹窄的傷口仍在流血，本該鮮紅的血液如同裹了炭灰般深黑。馮恩一愣，再也無法冷靜：

「有辦法嗎？有辦法的吧！你的【黃離】可以把黑霧燒掉，就像剛才那樣——」

「我今年五十五了，馮恩。十六年前救你的時候還能把黑潮那種規模的黑霧燒開，現在是不行了。」王澄搖了搖頭，「幸好，你也長大了，還成了御靈者……」

忽然他止住話音、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喘起氣來；馮恩立刻伸手給他順氣，只見他蒼白的面頰回復了少許血色，眼睛也慢慢用力睜開。

「記住了……一定不要把那塊玉留在身上。就算你是御靈者那也很危險……也不要去找七玉，不要為一個女人就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保護好自己。」

說到這王澄突然用力睜眼，盯着馮恩：

「命是最重要的，狗崽，要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話音落下，心跳與呼吸一併沉寂。

馮恩抱着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哭。

鐵匠鋪里，燃燒了十六年的爐火，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