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遺孤

烈士遺孤

陶國棟突然沒了兒子,一急之下氣血攻心,躺進了醫院。陶奇和吳家宜守在醫院裡,如熱鍋上的螞蟻。看見靳敏和醫生從裡面走出來,他們趕快迎上去。

我爸怎麼樣?

靳敏嘆口氣:「跟你當年一樣——應急性精神障礙。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太大了!」

吳家宜一聽,忽然嗚嗚嗚地哭起來。這件事豈止對陶國棟打擊太大,對她也不啻是當頭一棒。陶奇是別人的兒子,別人的獨生子是自己的,她早已作好了一切思想準備,準備隨時迎候新兒子的到來。可鑒定結果竟然說,江濤不是他們的兒子!那她的兒子在哪裡?

看母親哭得傷心,陶奇勸她說,爸的病一定能好!他後來不就好了嗎?他勸著媽媽,可自己已經變成了淚人。

靳敏說:「你們進去看看他吧。他這個樣子,我也很難受,如果他願意,我馬上給他辦入院手續。」

這時,江南下跑過來,著急地對靳敏說,他哪兒都找了,根本找不到江濤!爺爺那兒、姥姥那兒都沒有。靳敏一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陶奇說:「要不要到同學家找找?李穎、劉珊珊、李園園……」

靳敏說:「對!珊珊!打電話!」

他們急急地走了。陶奇陪著吳家宜走進病房。

門診室里,陶國棟端坐在床上,獃獃地看著門口。護士正幫他穿上鞋系好鞋帶。吳家宜一看急了,你病成這樣,穿鞋幹嘛?陶國棟從嘴裡蹦出兩個字:回家。他又回頭對護士說了聲謝謝,護士走了出去。

你這樣兒,能回家嗎?住院吧。

住院吧,爸!靳姨都說了,……

不行!住這兒白給人家找麻煩。回去!

你怕什麼呀?這病就是醫院給找的!還不該吃他們的,住他們的?不光住院,一分錢咱也不能花!全得他們給報銷!吳家宜說。

陶國棟瞪著她:「醫院是國家的!不是哪個人的!你這樣,坑的是國家!知道吧?」

吳家宜咬牙切齒道:「我不管!把我們一家害成這樣兒,現在連兒子也弄丟了,我能饒得了他們?我跟他們沒完!」

陶國棟威嚴地說:「有話,別在這兒說!奇奇,扶我起來!」

爸,您沒事兒吧?

我剛才試了試,腿好像能動,就是沉。你扶我起來走走試試。

陶奇把他架了起來。陶國棟試了試,腿雖然能動,但卻邁不開。他咬著牙用身體帶著腿走,一提腿,上身往前栽去,如果不是陶奇扶著,差點兒又要摔倒了。陶奇驚叫了一聲:「爸!小心!」

吳家宜也上來扶著他:「你你你……你行嗎,你?」

陶國棟急得滿頭汗,使勁搬自己的腿,用手捶著:「你……你走哇,你!你……你怎麼不走呢,你?你走哇,沒用的東西!」他一下子全垮了,頹然坐在地上,把扶著他的吳家宜和陶奇也全壓倒了。吳家宜和陶奇緩緩爬起來,痛苦地望著他。陶國棟張大嘴巴,兩眼望著天,欲哭無淚,他忽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呻吟!啊——!!!

吳家宜抱住他,哭得淚人一般。陶奇跪在陶國棟旁邊,抱住他的臂膀,急得滿臉是汗,不知道該怎麼勸他才好。汗水和著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來。

爸!你別這樣,爸!靳姨說了,您能好!您就是急壞了!您還能走路的!能恢復的!您連我都治好了,您自己的病還治不好嗎?

陶國棟聽著這熟悉的聲音,神情木然。

您說過,男子漢,要會咬牙!爸!您咬牙呀!您咬牙啊,爸!……爸!!

陶國棟仍然獃獃地坐在那兒,目無表情。

江南下夫婦這會兒比誰都急,一份親子鑒定把兒子鑒定跑了,他們害怕他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經陶奇提醒,他們才想到了他的同學——劉珊珊。劉珊珊聽說江濤不見了,趕緊就給李穎打電話,相約一塊兒去找江濤。她騎了一輛自行車,匆匆趕到李穎家樓下。

李穎跑到門口去好換鞋,朝廚房喊了聲:「媽!我出去了!」

周小慧拿著鍋鏟走出來:「你上哪兒?」

「江濤不見了!我幫著找去!」

周小慧抓著她:「怎麼回事兒?」

「全亂了!陶奇是他們家的。他誰家的也不是,就跑了。別的我也說不清。我走了!」

她甩開周小慧的手就跑出了門。周小慧拿著鍋鏟,獃獃地站在那兒發愣。

李穎和劉珊珊騎著車風馳電摯地向前駛去。李園園騎著車,從另外一條街道跑出來,三個人匯在一起,向前瘋騎著。她們出了網吧,又衝進了遊戲機房,從一條街道出來,又鑽進另一條街道,凡是江濤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仍然一無所獲,連江濤的人影都沒有。最後,她們甚至想到了上中學的那個學校,但學校已經放假了,大門緊鎖。幾個女孩子失望地走出來,一個個身心疲憊。

李穎突然說,這樣找到哪年哪月呀?不如分頭給同學們打電話!問問誰知道!

她們跑向路邊的自動電話亭。李穎和劉珊珊一人摘下一個話筒,開始翻著通訊錄撥號。李園園則掏出手機來打著電話。

李穎忽然大叫:「為什麼不打他手機呢?」

對呀!劉珊珊和李園園同時醒過來。她們急忙撥江濤的手機號碼,話筒里傳出的是一樣的錄音電話聲:「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

江南下開著車,目光盯著人行道。靳敏坐在他旁邊左顧右盼:江濤能上哪兒呢?啊?他到底能跑哪兒去呢?不會想不開吧?嗚……嗚嗚……她急得哭了起來。

別哭!說不定他上哪兒跑一陣,自己就回家了。

手機響起來,他將手機遞給靳敏。靳敏一接,是江海洲。他已經知道江濤丟失的消息了,叫他們迅速回去。靳敏父母也在那兒。

江南下嘀咕了句:「糟糕!」

靳敏問:「去不去?」

江南下嘆口氣:「不去怎麼辦?小的跑了,別弄得老的又急病了。看看去吧。」

江南下和靳敏驅車返回了愛國路一號院,一進家門,他們就發現屋裡的氣氛不對。江海洲嚴肅地坐在沙發上,靳士英坐在旁邊勸他。袁苑在一邊擦著眼淚,魏紅梅在安撫她。

見兒子兒媳回來了,江海洲單刀直入,問江南下怎麼回事。

先別急。靳士英安慰了一下老親家,又轉過臉來問江南下:「濤濤找著沒有?」

還沒有。

江海洲急了:「怎麼回事?啊?你們把我孫子怎麼了?」

靳敏說:「爸,您先別急。問題出在江濤的血型有問題,……」

江海洲打斷她:「這個,我剛才聽說了。往下說!」

江南下接上說:「後來就發現可能是孩子在醫院抱錯了,我們找到了陶家,一起作了親子鑒定,哪想到,我們的孩子是找到了,可江濤卻跟我們兩家都沒關係,……」

江海洲罵道:「混賬!搞什麼親子鑒定?錯了就錯了嘛!有什麼關係?非要弄得興師動眾!最後搞得不可收拾!」

江南下抗議他:「爸!那怎麼行呢?不知道錯了,也就算了。發現錯了,怎麼能不追究?怎麼能不弄個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了嗎?你把一潭清水攪成了渾水!我還不了解你?小心眼兒!一點男子漢的大度都沒有!前一段我發現你們夫妻有矛盾,是不是就被這件事鬧的?靳敏你說實話!

靳敏不吭氣,難過地背過身去。

魏紅梅說:「南下啊,那一陣我真是很擔心你!這種事,既然出了,一定要沉住氣,夫妻之間要同船共渡,共同解決問題!」

江南下說:「媽,我承認我當時不冷靜,對靳敏有傷害。可是,我不能不在意這種事!這是關係到血緣的大問題!知道自己養了20多年的孩子可能不是自己生的,我再怎麼大度,也不可能冷靜下來,若無其事!」

袁苑插話:「可是你替孩子想過沒有?這會對濤濤造成多大的傷害呀!」

靳士英問:「南下!血緣問題真的就那麼重要?」

當然重要!不信你問我爸!

江海洲冷冷地:「問我幹什麼?你跟我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袁苑急了:「老江!」

爸?

袁苑對江南下說:「南下,你別信你爸的,他是氣糊塗了,……」

袁苑!你還替他瞞什麼?他看了一眼江南下,沉重地說道:「知道為什麼給你取名叫『南下』嗎?你是我一個戰友的遺孤!他在南下剿匪的戰鬥中犧牲了。他妻子,也就是你媽衛生隊的隊長,在生下你之後不久,也因病去世了。」

江南下抓住袁苑:「媽!這是真的嗎?這不是真的吧?」

袁苑難過極了:「是真的。你爸叫劉振中,你媽叫溫水華。他們都犧牲在1951年。那時候,我剛跟你爸結婚沒多久。溫隊長臨死,把你託付給我,你……你還不到3個月。」

江南下目瞪口呆。

袁苑把江南下叫進卧室,從柜子里取出一個小包袱,含著淚,鄭重地交給江南下。江南下用顫抖的手打開一塊已洗得發白的軍用包袱皮,拿出一件件遺物:

劉振中發黃的照片、

他所獲得的英雄獎章和證書、

溫水華與劉振中唯一的一張合影、

染著烈士鮮血的汗背心、

溫水華親手所寫的「南下」兩個字。

袁苑說:「我就背起你,跟著部隊行軍打仗,……你爸爸跟誰都說,這是我們的兒子。後來,檢查出我沒有生育能力,我們就更是全心全意地撫養你,……一直就沒跟你說。」

江南下嗚咽一聲,把頭埋在生父生母留下的遺物上,悲慟不已。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是一個烈士遺孤!他所敬重的父母親竟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喪雙親之痛加上失子之苦,使江南下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涕泗橫流,喉嚨里翻江倒海一般咕嚕咕嚕地響著。哭夠了,他抬起頭來,盡量壓抑著自己,托著父母的遺物,從房間里一步步走了出來。

靳士英、魏紅梅、靳敏、袁苑和江海洲都注視著他。江海洲嘆了口氣:「明白嗎,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有比血緣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親情!你看了這些之後,難道你對我,對你媽的感情會因此打折扣嗎?啊?」

江南下「噗嗵」跪倒在他們面前,兩眼含淚,叫了一聲:「爸!媽!……」

江海洲的眼睛也濕潤了。

媽媽回去照顧爺爺了,父親非鬧著要出院,陶奇急得抓耳撓腮,不知所措,不停地在醫院的走廊里走來走去。忽然,他看見衛紀周跑過來,如見救星:「你可來了!是開摩托來的嗎?」

對呀。三輪的。

太好了!我爸非要出院,可我又聯絡不上我江叔和靳姨。

你這回該叫爸爸媽媽了吧?

陶奇焦急地:「咳!這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衛紀周嘆口氣:「你還有爸爸媽媽,江濤弄得連爸爸媽媽都沒有了。他找到了嗎?」

剛剛李穎來電話,他們還在滿世界找呢。我也想,安頓好我爸,跟她們一起找去。

你呀,就別管那邊的事兒,全力照顧好陶叔吧。他人呢?

陶奇領著衛紀周走到陶國棟的床前:「爸,紀周開摩托來了,咱坐摩托走吧。」

陶國棟朝他笑笑:「紀周啊,又麻煩你。」

陶叔您別這麼說。他對陶奇說:「咱們走吧。」

陶奇為父親穿上鞋子,再系好鞋帶。衛紀周幫忙扶著。

鄰床病人看陶國棟要走,忍不住問陶國棟,醫院讓他住,為啥非要出去?是不是沒公費醫療?陶國棟說家裡有老人,放心不下。鄰床病人說,你有兒子嘛,讓他照顧不可以么。陶國棟說,他是大學生,回來放假,哪能把他老圈在家裡?……

陶奇準備妥當,為難地對衛紀周說,爸的腿動不了,這可咋辦?

沒關係,我來背陶叔。

那,還是我背吧。

你那麼小個子,哪兒背得動?我比你有勁兒,我來!

紀周不由分說拉住陶國棟的兩隻胳膊就往脖子上纏,陶奇在後面扶著,一起將陶國棟背出了病房。向停在樓前的三輪摩托車走去。陶奇幫忙把陶國棟接下來,安頓在摩托車挎斗里,再給他蓋上衣服。安頓好父親,陶奇坐在衛紀周的背後,衛紀周一加油門,摩托車慢慢駛出了醫院大門。

回到家裡,衛紀周背著陶國棟往屋裡走,陶奇在後面扶著。陶國棟拍拍衛紀周的背,一指小倉庫:「上那兒。」

爸,回屋吧?

叫你上哪兒就上哪兒!

陶奇對衛紀周說:「那就去倉庫。」

衛紀周將陶國棟背進了小倉庫。陶奇打開燈,屋裡一下子亮堂起來。衛紀周將陶國棟放在小床上,氣喘吁吁。

陶國棟指揮著:「奇奇,把那個盆給我拿過來。」

陶奇拿過了盆:「放哪兒?」

就放床跟前兒吧,我夠得著。他試了試,剛好。又告訴陶奇:「你去拿個暖瓶過來,把我的杯子和茶葉也帶過來。」

陶奇猶豫了一下:「爸,還是睡屋裡,我好照顧你。」

我已經這樣了,能再給你們添麻煩嗎?這床靠水池挺近,我尿了,順手就倒掉,用水一衝,沿下水道就走了,多方便!你要是不放心,把你的手機給我留下,我有事兒,給你們打電話還不行?

衛紀周一陣心酸,他不敢再待下去了,想了想,找了一個借口就溜出去。陶奇跟在後面想送送他。

衛紀周走出小倉庫,長嘆一口氣:「陶奇!我就沒見過像陶叔這樣的好人!」

可是,為什麼好人偏偏會受這種磨難呢?

這就說不清了。——那我走啦。

紀周,我都想退學了。

陶奇竟然想退學?衛紀周驚訝極了。別人想考學都還考不上呢,他放著好好的學校,竟然想退學!不可思議!

你看,我爸成了這樣子,爺爺本來就有病,……我還怎麼有心上學?

你呀,先別動這個腦筋,看看情況再說。上個大學多不容易呀!你中途輟學,太可惜了!

再說吧。唉!也不知道江濤回家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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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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