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寄給爸爸的信

不敢寄給爸爸的信

在我寫這本書的同時,我的大哥,趙健雄——一位老師和作家,也正在編輯一本書,在這本書中,他收集了幾十篇尚未發表過的、全部來自於孩子們心聲和控訴的文章,這此書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孩子們是如此的無助和凄涼,當面對自己凶如虎豹、面目猙獰的父母時,他們所流下的眼淚既是對一種教育的悲哭,又是對生命權利被如此踐踏后的哀泣?我真的希望我們應該把這些文字作為「內參」而送到中國高層領導的辦公桌上,我們應該來看一看,這些被譽為祖國的花朵和驕子們,他們真的像我們所想像的那樣幸福和快樂嗎?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我們並沒有故意去收集這些所謂的「反面」文章來為我們的立論作佐證,相反,正是因為我們所看到、聽到的幾乎全部都是這樣一種「反面」的聲音和呼喊,才激發起我們對此現象予以高度關注和警覺的全部理由。

這裏,我想引用一篇發表在《中國青年》雜誌上文章,該文章的作者已經是一位被我們大家視為成功者的研究生,她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典型的「第二類」家庭中,然而當我們看完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們還會有多少人認為她是個快樂而幸福的成功者呢?該文的標題是「不敢寄給爸爸的信」:

親愛的爸爸:

自從上了研究生,女兒和您之間就再也沒有信件往來了。也許是有了手機打電話更加方便,也許是我的工作更忙了,但我覺得更因為彼此對通信的功能都產生了懷疑。

……

我畢業的那個暑假,檢視過去,您忽然發現以往在信中對我所做的一切教導,諸如要積極入黨、不要談戀愛等等一切都沒有產生一點點效用,或者說我根本在陽奉陰違。於是您頹喪而傷心。

而我呢,已經對寫給您的信所需要的那種勇敢、積極、志向遠大的筆觸十分痛恨。那些信件的內容大體是這樣安排的:好消息先寫,英語競賽獲獎了,數學建模入選瞭然後寫學習生活交友中遇到的困難,然而這些困難無一例外的是過去時態,結局總是在努力之後一切OK……

現在回想起來,對當時的我而言,家信猶如必須高質量完成的功課,那個自由散漫、脆弱感性的真實的自己,被嚴嚴實實地掩藏起來了。

孩子對父親的情感有一個常用的形容詞:又愛又怕。

我對您的情感要複雜得多。心疼、崇敬、厭惡、煩躁、愛、恐懼,或許還有一點點恨。

我們的家庭在三番五次組合后已經殘缺不全,我們相依為命,您的愛,是我的天空裏全部的信仰。

可是爸爸,現在,我伸長手臂把話筒離耳邊遠遠的,您氣急敗壞的聲音依然喋喋不休地傳出來,彷彿馬上就要從那個小房子裏跳出來拽住我的領子給我一個耳光。我奇怪為什麼我沒有試過一次摔掉電話,甚至不忍心將它放在一邊去做別的事情;我奇怪為什麼我依然一字不落地記住您的每一教訓。我把耳機遠遠地離開耳朵,只是因為那種聲音本身的咬牙切齒讓我渾身冷顫。

「啪」,您自顧自地罵完了,終於很響地掛了。我閉上眼睛,淚水簌簌而下。

這次電話的辱罵,起因於我無論如何不肯鬆口答應您繼續讀博士生學位。可是爸爸您到底要我這麼樣呢?計算機通訊這個專業再熱門、再有前途,我也不喜歡。本科畢業這幾年,包括讀研、沒完沒了的分析內核源碼、編程序、調試公控板,令我終日掩被而泣……

我並不是那種對家長說一不二的女孩,但是我們始終無法順利溝通。您教訓起來不容許我插嘴,兩眼瞪視着不准我做漫不經心狀(留下的後遺症是相隔幾十里我都不敢把您的電話扔在一旁)。懲帶着當兵留下的壞習慣——滿口髒話,動輒咬牙切齒罵我。您有沒有想過這些字眼在自己的女兒心中日積月累留下的傷害?

您對我發火的理由是多種多樣,比如我剛下火車,您就皺起眉頭做厭惡狀:怎麼弄的頭髮?看着整個人真邋遢。明天就去理掉!您的表情痛心疾首;您的臉型在這兒定死了,只適合脖子那塊兒都推得乾乾淨淨的短髮!

剪頭髮!這是每個假期必然上演的歡迎詞。爸爸您知道嗎?這些年無論何時何地,只要走進美髮店我肯定心驚膽戰,一閉上眼睛就彷彿看見您虎著臉站在美髮師後面對我指指戳戳……

您在法庭上同律師的莊嚴辯論的時候,我坐在旁聽席上總是充滿困惑:為什麼您對着各種關係的外人永遠是彬彬有禮,對自己多年相依為命的女兒卻那麼言語粗魯?

……

我早戀,被您像罪犯一樣拎到各色人等面前接受各色教育;但是我高考仍然考了很高分,清華北大都能上,可是您把我送到軍校來了……

可惜您不願意承認我的改變,依舊按照自己的方式,粗暴地按住我朝既定的方向前進……但是我不要。爸爸,我清晰地說出這句話,用我有生以來所有的倔強:我不要。

其實這麼多年來,我心底最最渴望的,只有一種東西:溫暖,只是溫暖。具體地說,就是一個愛我的人,一個永遠和和美美的家庭……

爸爸,我愛您。

我不敢奇出這封信。怕您失望,更怕您暗自神傷又添白髮,幾個月來您一直要我讀博讀博讀博。

我忽然產生一個想法,大逆不道,卻無比強烈;希望您忽然患上失憶症,徹底喪失記憶不會痛苦的那種。這樣女兒就可以好好地、輕鬆快樂地孝順您了,我也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簡單生活,在不太大的城市。

爸爸,我是不是忤逆的女兒?可我真的是愛您的,以及我們相依為命走過的所有漫長的歲月。

一個暴戾而獨裁的父親和一個順從而乖巧的女兒,在經歷了十多年的恩恩怨怨之後,女兒終於在一封長時間不敢寄出的信中,向她的父親亮出了最後的底牌,在被壓抑被異化了十多年之後,女兒帶着血腥味的一路堅守父道的努力,終於分崩離析了。

「我不要」,這句用盡了女兒一生全部倔強的宣言,告示著一個獨裁者父親的精神駕崩以及一個覺醒的女兒新生活的開始。其間,所有所謂成功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所有所謂希望的彼岸都是海市蜃樓,在一個個所謂成功的光環下面實際上倦縮著的是一條被抽去筋骨的怨靈。在一個被他者認為成功者的背後,實際上的真正主體卻無處不在深淵之中:虛偽的彙報信、違心地讀研究生、毫無興趣地編程序、分析完內核源碼后的掩被而泣、早戀被拎出去鞭打示眾、頭髮的長短被規定到指定位置、「剪頭髮」是久別重逢時的歡迎語、電話里氣急敗壞的狂吠、滿嘴髒話只在女兒前淋漓展示……最讓人感到揪心的是,長期的精神蹂躪使女兒神情惶惑,她一進理髮店就幻想着有一個魔鬼在身後張牙舞爪,她居然希望其父患上失憶症以便在橫路進二的狀態下享受女兒的孝順和柔情!

這是一種何等扭曲和變態的心理啊!這是一條慧命被滅殺之後閃出的地獄之光!

然而難道這是女兒的過錯嗎?其實女兒本來的要求很單純,她只希望能得到一種溫暖,只希望自己的父親能夠真正的理解她對這個世界的願望,只希望有一個幸福的家,一個永遠和和美美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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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病――對當代中國教育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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