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 路(八)

霓 路(八)

我和小野再次決定下車的時候是在D城市。因為D城市剛剛下過雨,天空和樓群的輪廓都很清晰。我已經太久沒有摘掉隱形眼鏡了,整個世界彷彿下了很大的霧。潮濕的眼窩裡乾癟的世界,而且沒有了天氣。所以看到D城市的時候我很開心。

是個南方的城市,細細長長的小街,形狀怪異的小店鋪。我們開始重新恢復孩子般的激情。我們一家一家地逛。小野在一個美術商店裡買了一本Swatch手錶的宣傳畫冊。裡面有十年來所有Swatch手錶的樣子。糖果顏色。取著不同的名字。一代又一代。

畫冊像一本五顏六色的歷史書。那是我看過的最好看的歷史書。我長大的過程中,Swatch漸漸變得不再昂貴。甚至不夠莊重。可是它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手錶品牌。

去音像店買了些CD。事實上我們帶的CD已經很多。如果活不下去了,靠賣CD仍舊可以活一段時間。可是我們仍舊滿足又開心地買下那些CD。多數我們都是擁有的。只是沒有帶上它們。比如我喜歡的Mazzytar的,Mono的,還有小野喜歡的Pattismith的。同樣是落時的女人。但是不朽。付錢之後我站在店門口,突然覺得很凄涼。我們講話很少,寂寞環繞。很多時候,我們依偎在一起,可是自己聽自己的音樂。我們都用音樂把自己導向另外的出口。

有一家店子賣亮晶晶的銀飾,還有花花綠綠的小卡子。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戴任何小卡子了。我變成了一個粗糙的布娃娃。可是這一刻,我忽然懷念起我那囂艷的粉紅時代。我穿粉紅色條絨A字裙和大頭皮鞋、扎雪青色頭巾和用毛線綁一頭辮子的時代。我想起那時候我媽媽多麼地熱衷於給我梳頭髮,扎辮子啊。那時候我已經讀高中了。每一個早晨我坐在桌邊吃早餐,我媽媽站在我的身後給我梳頭髮。她不厭其煩地給我用毛線纏十幾條彩色的辮子。她還喜歡給我買「淑女屋」蕾絲花邊的襪子。我猜想我媽媽小的時候一定沒怎麼好好玩過布娃娃。她通過我彌補了她小時候的遺憾。可是我必須承認,我的媽媽是多麼熱愛她的這隻布娃娃啊。

我試戴了幾個卡子。沖著小野笑一笑。然後摘下來。

我看到了一隻手鏈。銀色金屬紫羅蘭色的碎鑽。繁複和虛假的高貴。很落伍的。可是它讓我想起了我散在路上的那隻手鏈。那隻我和小野飛快奔跑的時候遺失的手鏈。某一個皎潔的夜晚,我的外婆拉過我的手,把那隻手鏈給我套上。那時候,我興奮極了。

我搖一搖手臂,咯咯地笑了。我沒有摘過它,在外婆的葬禮上,我緊緊地抓著它軟弱地哭泣。

可是我掉了它。為了跟隨小野,我甚至沒有停下來撿起它,珠子們就這麼波光瀲灧地各奔東西了。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夢見過外婆,一點也沒有,甚至連她的一條皺紋都沒有過。

我戴上了這條手鏈。搖一搖,咯咯地笑了。忽然看見小野已經站在店子外面了。我慌忙放下手鏈,奔出去,和他一起走。

我和小野都很餓了。小野帶著我走進一家日本壽司店。賞心悅目的橘紅的生魚片。潔白的米和青草顏色的調料。小野知道這是我格外喜歡的。他和我站在外賣的櫃檯前,小野問我,你要吃哪一種。

我看看價格。我覺得它們其實很便宜。善良慈愛的爸爸媽媽一直使我是個富有的孩子。我從前買它們是不需要低頭研究它們的價格的。可是現在,我知道買過那些CD和那本Swatch沉重的族譜之後,我們已不會有很多錢了。

我咬著嘴唇,不說話。

小野重複了一遍,搖搖我:你喜歡的是哪一種?

我仍舊不說話。

我抬起眼睛,看到了小野忍耐的表情。

我說:我可以決定吃什麼,是嗎?

小野說:是的。

我說:那好,我吃一個麵包。然後,我想要剛才的那隻手鏈。

小野看著我。他可能覺得有一點好笑。他也可能在生氣。突然他拉起我的手,出了壽司店,掉頭奔向那家賣銀飾的店子。

我的心情好極了。因為小野拉著我的手,在一個天空和樓群都很清晰的城市的窄小街道上疾走。我想那才是我們最應當的樣子。在我沒有出逃之前,我所想象的逃離是沒有任何苦難的。僅僅是我們牽著手,像一隻剛剛蛻變出的蝶的一對翅膀一樣,永遠以相同的弧度擎向空中。

小野,你知道嗎,我一直穿的是裙子。我只喜歡裙子。因為我知道的,你會拉起我的手,我們在風裡奔跑。那是我期盼的一刻。我的裙子飄起來的時候是多麼好看啊。每一個褶皺都會舒展開。和煦的風梳理著我的往事,我和你的每一個細節都鋪散在我的面前。我覺得每一個細節都是一個動物。因為他們一直在動,在呼吸,在跟隨我們成長。

小野和我重新回到那家小店,小野買下了那隻流露著俗氣的華貴的手鏈。他給我戴上。看到我的臉上帶著一個吃飽飯的滿足微笑。

我仍舊是吃了壽司作為晚餐。那是小野堅持的。是我喜歡的杏色生魚片。還有緋紅的魚子醬。小野坐在我的旁邊喝清酒。我故意把碗碟放得很遠,然後伸長手臂去夠到它們。這樣我的寶貝手鏈就會響起來。嘩嘩嘩的。我以為我回了我從前的那個滿是泉水的城市。

住進了一家小小的旅店。很窄的樓梯,遊盪著女人曖昧的呻吟。我看到瘦小的壁虎在房間的牆壁上散步。隔壁好像有對戀人,壁虎在偷聽。它一定覺得太乏味了,因為我和小野根本不講話。我們並排睡在同一張床上。可是我們什麼都不做,連話也不說。

小野起身去沖涼。他換了一件無袖的棉製緊身的白色T-shirt和一條牛仔肥大的中褲。

我仔細看看他。覺得他的頭比我想象的要大,身子比我想象的要瘦,比例有些失調。像個發育不良的苦孩子。我於是有一點想笑。可是真的是愛他。不會因為和想象有出入而失望。一切都剛剛好。怎麼都剛剛好。

我去沖涼。發現我的腳早就被磨破了。很多血,結痂的和黏稠的。黑色的和褐色的。我很驚訝,因為它們傷勢這麼糟糕我卻一直沒有察覺。因為奔跑的時候我在我的極樂里。我的視野里只有前方的那隻摯愛的手。我沒有多餘的鞋子了,沒有藥水。我把這些情況默默地說給我的腳聽,並告訴它們我真是不想再麻煩小野了,所以拜託它們自己好起來。

我睡覺的時候把腳用毯子包起來,整個地包起來,不讓我自己和小野看見它們。我和小野只有一條毯子。第二天早上小野說,你霸佔了整個毯子。我說是嗎,對不起。

我的傷口潰爛了。它像一隻褐色的蜈蚣一樣盤踞在我的腳上。我覺得它把我弄髒了。

我覺得可恥,我不想讓小野看到我的可恥的潰爛。我在第二天早上走路的時候很小心地走在他的後面。我不讓他看到我疼痛的表情。

他發現的時候是中午了,我不記得我們已走過多少路了。小野想要去海邊看看。可是他不知道海在這個城市的哪一個方向。他買了一張地圖,然後他就走在前面,尋找,迷路,再問路,不停地追趕巴士。我覺得跟上他的步伐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我甚至開始喪失掉堅持我的優雅的決心和勇氣。

在巴士上,他看到我在左邊發抖。然後他看下去。看到我的雙腳。它們紫紅的顏色,濕漉漉的。我的眼睛盯著小野。他的難過和他的厭惡。是有厭惡存在的。他開始因為我醜惡的雙腳厭惡我了。那一刻我是多麼難過啊。我想和我的雙腳分道揚鑣。它們連累了我。

小野和我在下一站下車。他在下車的時候拉了一下我的手。他的手心有微微的汗。我覺得那是一種蠱惑的藥膏。深入我的骨髓。我開始雀躍。我覺得我可以拋開我的雙腳,可以跳起來,像一隻羽毛勃發的鳥。

可是我沒有。他鬆開我的手。在馬路邊。他打開他碩大的背包,開始摸索著尋找。我知道他想找些膠布之類的東西。他找得很辛苦。太大的包。他怎麼也找不到了。出了很多汗。我說,小野,算了。停下來休息就好了。

他沒有理睬我。他把背包放在了地上,一點一點把東西拿出來。我們站在一個陌生城市的擁擠街道。他迎著很多人的目光,把背包里的東西掏出來。像是警察局裡的搜身。我站在他的旁邊。潰爛的雙腳,不肯放棄微笑的臉龐,局促不安的眼神,我們是多麼可憐。我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他們也許只是過客,只是經過。可是在我看來,他們都是沖著我們來的,走得越來越近,看著我們。像是要吃下我們。

我說小野,求你了,算了。算了啊。

他的一半東西已經在外面了。像座五顏六色的墳冢一樣堆在我們面前。小野蹲在地上,雙手伸進背包里去,一把一把地掏出來。他的牙是咬著的,我聽到它們響了。我知道他在怪我。他怨恨我啊。他覺得我的難看的腳給他帶來了恥辱。

小野終於找到了。他拿著膠帶站起來。他把膠布給我。遠遠地遞給我。然後他背過身去整理背包了。是的,我明確了他在厭惡我。

我和小野隔著一段距離在街上走。我和我的腳跟在後面。我們被他的眼神拋棄了。

我沒有力氣去強求那隻手回來。它高不可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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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青春派作家張悅然作品集:《葵花走失在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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