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 路(七)

霓 路(七)

我常常無恥地想,要感激我的朋友。是他最後忍無可忍的憤怒成全了我和小野的愛情。

可是我想那天我真的走得太急了。我應當留下來,幫我的朋友掃起那隻破碎的馬克杯。我一定會悄悄留一片碎片在口袋裡。那是一個我的已經破碎的時代。橘紅色一樣焦躁的時代。

那是小野心愛的夏天。小野帶著我出去,一起看夏天的湖泊或者遠山。但是多數時候他不帶我出去。他說他要一個人去想想他甜美的理想。再帶上我去實現。他留下很多CD和電影給我。親親我的臉頰就走了。我覺得這像我小時候的暑假。我的媽媽留很多零食給我,然後親親我的臉頰,走了。我可以只熱愛零食,不想念我的媽媽。但現在我只想跟隨小野,不迷戀任何碟片。我知道我的媽媽一定會回來,因為她捨不得我。可是小野隨時可能走掉。我知道他捨得。

很多電影冗長而寡淡。情節太稀疏。給我太多時間去想念小野。

《暗戰》是小野要我看的電影中極少的港片,商業片。我是多麼喜歡裡面的愛情啊。記得潔塵寫的電影評論中把電影里的愛情稱做「清淺之愛」。覺得小野的表情跟那個病人殺手劉德華的表情很像。他們一樣地決絕。一樣愛得很輕蔑。我看到那個叫蒙嘉慧的女人跟在劉德華的身後,默默地走了一段。我想起那個陽光熾烈的午後,我跟著小野離開朋友的酒吧,也走了一段。我清晰地記得,小野並沒有對我說他喜歡我。我看到貓一樣溫順的女人把頭斜靠到男人的肩上。手疊在手上。那是他們所有的愛情。像一個空集。

空集不是不存在。空集是一個很完好的集合。

這真是一場瘦骨嶙峋的愛情啊。沒有血肉。可是誰也不能否認,這場骨感的愛情因為清晰和分明而引人入勝。我想讓自己的愛情染上那個電影的顏色,冰靜的靛藍色,帶著波光粼粼的憂傷。

在夏天末了的時候,我的營養不良的愛情驚喜地得到了它的補給。那天小野來找我。他有一點焦慮。他說他想拍電影。他問我喜不喜歡小津安二郎,他說他想拍那樣的純凈的電影。在一個鄉村或者什麼角落裡,讓自己所有的**都暗淡下去。讓每一分鐘都像一枚路易十六時期的金幣一樣閃閃發亮。我注意到小野說的時候眼睛就是像路易十六時期的金幣一樣閃閃發亮的。我覺得他像一架馬力十足的水車,在飛快地轉動。把璀璨的水珠都濺在了我的身上。那些水珠是他不滅的**。他把他的**濺在了我的身上。我被淋濕了。可是我必須承認,那是一種我熱切盼望的沾染。我覺得世界上最美妙的病菌就是眼前這個叫做小野的男孩。極樂對於我來說就是我永永遠遠住在這種病里。我常常想要讚美我的媽媽是因為她把我生得如此勇敢。

我只是默默地聽小野說完他的計劃。我甚至沒有表現出對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票房的懷疑。我的確看到很多的電影藝術家們奉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為極品,我甚至看到他們在採訪錄像上無比嚴肅地說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是對他們影響最大的。可是我覺得他們的電影和小津安二郎的一點也不像。所以他們成功地賺到了錢。我擔心認認真真學習了小津安二郎的小野養不活我也養不活他自己。可是這個問題重要嗎。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那樣我就滿足得不需要問任何問題。

小野說完之後,用眼神對抗了一會兒我的安靜,終於他又說,我要帶你一起走。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一點都不局促。很輕快的。好像是問我借一根大頭針一樣輕鬆。

可是我想說的正是,這枚大頭針你不用還了。

這正是我想要的不是嗎。離開,我們兩個人,牽著我們無比消瘦的愛情。我們躲起來,他拍他的電影,我來養胖我們的愛情。我永遠在他的右手邊,和他並排站著批判這個世界。朋友酒吧里就是不應該用塑膠花和口水歌,小津安二郎永垂不朽!小野零下溫度的體溫使我焦躁的青春冷靜下來。

我想了想,決定問他一個問題。這是我第一次問他問題。我住在他的心裡。我可以背誦他所有的念頭。我看他的心房,心室,就像圍著我的15平米的小房間走一圈一樣簡單。所以我從不發問。我打算問一個問題,只是因為我想聽到那個我想要的答案。

我問小野,你為什麼想要帶我走呢。

小野說,我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樣地嫉恨這個世界。

是的。我和小野一樣地嫉恨這個惡俗的世界。我們都像無辜而乾淨的小水珠,我們本來是會被蒸發上去的。就像聽從了上帝召喚的人們會上天堂一樣。我們會一直一直上升,直到回到月亮的身旁。我們是它喜悅的眼淚。可是可是,我們在上升的過程中才發現這個世界的灰塵可真多。我們的身體上都沾染了那些顆粒狀的無賴。我們的身體越來越沉。我們變得臃腫而混濁。我們再也不能成功地飛去月亮。我們再也沒有資格做一顆月亮的眼淚。所以我們盤旋在半空中,和其他穿著灰塵外套的水滴結在一起。那一時刻我們很開心,因為我們被叫做雲。或者是白雲。我們就認為我們真的是潔白的。雲有不能承受之塵埃。我們終究會噼里啪啦地再度掉回人間。我們又是一顆水滴了。回到下水道的時候,我們發現我們和鼻涕唾液沒有什麼區別。

我和小野是兩顆有潔癖的水滴。我們一刻也不能忍受沾染灰塵的旅行或者是骯髒雲朵的棲息。

我和小野是一樣的。可是我一直是安靜和隱忍的。或者說我是蒙昧的。我只是自言自語地煩躁和抱怨。可是小野把他**的水珠濺在了我的身上。我的**開花了。我躍躍欲試地要出發。掙脫雲朵這個垃圾場一樣的收容所。我要和小野一起向上飛。我們要在更暖和更皎美的地方得到潔凈。

我有一點難過。因為小野所說的原因並不是他喜歡我。他沒有說過這句話。從來沒有。在那個穿過馬路,義無反顧地一起牽手走到梧桐樹下的下午,他也沒有說。可是我恍恍惚惚地以為他好像說過了。我覺得他好像一直在我耳邊說這句話。

我喜歡你的。這句話像一隻振翅的蝴蝶一樣停在我的耳邊。喋喋不休。

我安慰自己說,《暗戰》中的愛情是我所標榜的不是嗎。到最後,女孩都沒有聽到她的殺手愛人說喜歡或者愛。她只是跟在他的身後走了一段。小心地跟著,不丟失。

於是我說,好吧好吧。小野,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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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青春派作家張悅然作品集:《葵花走失在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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